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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深重,岩濑爱子放下了笔后,把内容尚未成形的草稿放到一旁、用手机压住,然后将今天从灰谷手中拿来的文件袋打开,想要把里面读者的来信重新再读一遍。    这时,放在枱面的手机传来「叮」的一声,她拎起一看,正是灰谷的短讯。    【虽然没有星星,但今夜的月色真美。】    脑海悄然浮现对方双眼紧盯手机荧幕,期待自己回复的样子,岩濑爱子的嘴角不由得向上扬起,扭头望向窗外。    没有半点星光痕迹,只有一弯上弦月斜斜地挂在树梢,那般细碎的银芒在如今街灯处处的环境下,连照亮四周事物亦做不到,只能勉强于漆黑宣示自己的姿态。    【是有点冷清,但的确是很漂亮的月牙。】    写好讯息后,握着手机的岩濑爱子目光一片柔和,唯独唇边的浅笑掺着些微苦涩。    ——「这些年,我一直很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能机警些、早点察觉到老师的异样。其实我都知道,现在这样子不过是马后炮。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在想……如果……如果那天,我能在他们说出那种话的时候就把你带走,而不是留下你一个人面对的话……」    中午那段泣不成声的告白,此刻依然盘旋在她的脑海,而那时候她自己的回应,也跟着深深地刻在记忆里。    ——「那时候您不过二十出头,踏进社会工作还不足一年,就要肩负起一个小孩,这责任实在太沉重,对她来说也是一样,外界的恶意已经超乎她想象和承受的范围。」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别人是小鬼,她有多爱耍帅啊。    岩濑爱子无声笑了笑,伸手就拉上窗帘,继而离开书桌,走到门前按下睡房灯的开关,将房间里的灯源悉数熄去。    *  自从那天后,她能看清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多。穿着黑裙的女孩淡然地听着前堂的人吵吵闹闹,将托盘上的茶杯逐一放在客人的面前。    「谢谢你。」接过茶的人笑着道谢后,转头又跟旁人说话。「这是她的女儿吧,挺有礼貌的,就是看上去阴沉些。」    「女肖父、儿肖母,反正像谁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有人常说小孩子能看懂人心,但女孩不相信这番话,在她看来,所谓的看懂,是因为大部分小孩子仍对这种事懵懂无知,只能依稀分出善恶,所以大人便不需在他们面前掩饰。    「哎呀你别说,模样长得好也是麻烦,要真养了这孩子,谁知道会惹来什么麻烦?」    「说起麻烦,你记得这孩子进院那天吗?听附近的邻居说………」    「噫——真是不知所谓。」其中一人抬头望着她,露出厌恶之极的眼神。    当然,女孩也知道,这些人也不觉得有需要在她面前遮掩自己的恶意,毕竟真正的「恶」只有她和她的母亲。    为了掩住眼底来不及收起的讽刺,女孩顺从地垂着头脑,一声不吭,然后再度抬头的剎那间,稚嫩的面容已是一副目无表情的样子。    动作没有一丝停顿,女孩从容不迫地继续原来分茶的工作,待手中的茶杯一个不剩后,她将托盘收起、放在胸前,朝最后一位客人微微躬身,对方挥了挥手,她便接着离开这群正忙于闲话家常的大人。    穿过行廊,女孩走到厨房把托盘放下后,再来到另一个的房间。轻轻将门拉开,出现在眼帘的是一位梳着低发髻的妇人,端正跪坐着的她神情哀恸。    听到推拉门的声音,妇人扭头看向来人,勉力扬起的笑容还没成形就僵住,只能怔怔凝望门外的人:「さちこ……」    ——さちこ?啊……是幸子,母亲的本名。    刚晃了一下神,女孩就突如其来地被抱个满怀,她的身体迅即变得僵硬,下意识就要挣开那个将自己箝着怀里的手,但头顶传来断续的呜咽,一下子停住了她所有的动作。    「……」妇人嘴里含糊,她听不懂对方说的话,只能依稀辨认出对方喊着母亲的名字。    忽然,一头长至过腰的紫发被对方由上而下地抚摸,不曾受过这种对待的她双眼睁得极大,连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臂冒出了鸡皮疙瘩也不知道。    「ごめん、さちこ……ごめん……」    由刚才开始,耳边传来的只有「幸子」、「对不起」两句呢,她眼帘低垂、身体放松,静静地任由着对方拥自己入怀,再没有起过反抗的念头。    ……    「蛤?别开玩笑了,就因为她那恬不知耻的母亲,你以为我们受了多少闲言闲语?现在还要我们把她带回家?!」    ——没错,连自己家那个整天吱吱喳喳、闹过不停的小鬼也照顾不了,要你们再来看顾一个,实在是为难了。    「喂喂,别看过来啊,看在我曾经大发慈悲,让你待了三天,你就饶了我吧!。」    ——吵死了,我也没兴趣在你家当佣人。提醒一句,把话说出来之前要先经过大脑,不然刚找的工作一样会做不久。    「我们家可没有闲钱养这个来路不明的小鬼!」    ——没能让你们从我身上榨取丝毫好处还真是抱歉。不过不想整天缺钱的话,少喝点酒,玩少一回柏青哥不就好了?    「你们太过份了!」    似是无法忍受下去,穿着黑色西服的青年站起来大声吼叫:「再怎么说她也不过是个孩子,身为她的亲戚、长辈,照顾她不是理所当然吗?!」    「你又是谁,我们家的事跟你有何贵干?」其中一人狐疑打量青年,见他眉清目秀的样子,有些猥琐地笑说。「咦,难道你是那女人最近包养的小白……」    「——嘴巴放干净点!我负责是西园寺老师的漫画的编辑,名字是相田聪一!」没等对方说完,青年脸庞涨红,气急败坏回道。    「西园寺?漫画?呿,还想她怎么突然退学,原来书读不成,跑去画画。」对方轻蔑一笑,全然没将发怒的青年放在眼里。「你叫相田是吧?这么关心这小鬼的话,你自己拎回去养啊!」    「哎呀你别这样,人家不过是看在幸子的份上才这样说。不过说真的,这孩子模样长得挺俊,小伙子要是喜欢这类型的话,早些带回去。」    「喂喂,你这话不是比我的更损吗?喂小伙子,来一来这儿。」    看到有人向自己招手,青年碍于对方的辈份,只好不情不愿走去,对方没有理会他的抗拒,一把搂着他肩膀,笑嘻嘻地凑近在旁耳语:「依我看,这小鬼跟她母亲差不了多少,如果你……」    「——你?!」青年猛地推开对方,一脸震怒不已。    「干嘛这样看我,你该不会以为自己现在做的是见义勇为吧?」对方嗤笑一声,故意提高自己声量,引来场内所有人的目光。「就当你是,你觉得你有什么能力养起她?」    ……    「让她换上嵯峨的姓,随我到东京生活吧。」    ——这回是母亲的姐姐吗?    女孩转动眼珠,将目光站在身旁边的外婆,移到站在自己前方的女人。    因为身高的缘故,她一眼就瞧见对方露在驼色的风衣手袖外的左手,无名指的尾端位置环着一枚银戒。    ——算了,哪儿都一样。    ……    走到最后一步,她还是没舍得「岩濑」这个姓,在琴子阿姨把话说出来之前,抢先一步回答了政宗的问题。    女生嘴角往上扯起,低喃道:「……连你在想什么都搞不懂,但就跟白痴一样死也不愿放手。」    她记得,在医院发誓不再为母亲哭泣的那一天起,她像是要否定当下的自我般,全盘接受所谓前世的记忆,然后这样一路走到现在。    这些年来,她也一直以为自己遵循当初定下的誓言。    屈膝坐在房间角落的女生盯着光滑的地板,将两腿与胸前的位置再一次拉近,让已经蜷曲成一团的身体缩得更小。    的确,不论是逝世当下、抑或是葬礼那日,她也没有为岩濑幸子流半点眼泪。可是,若真那样的话,她此刻胸口传来的闷意和苦涩又要如何解释?    彷佛是要回应她的想法,那些再也无法忽视的情感从心的缺口汹涌而来,充斥着整个胸腔,她环抱着自己的手力度不由得加大。    倘若相田的错是过于胆怯,那么岩濑幸子就是错在不够坚强。然而,这世界真的有谁该为自己的懦弱而受到责备吗?    或许,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所恨的,其实是造成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而罪魁祸首正是这个悲剧本身。    ——难怪,那个害怕黑暗而哭个不停的孩子,始终选择一个人留在里面。    「叮——」    从回忆中醒来的岩濑爱子抬头,迷茫地望着远处手机——陷入黑暗的房间里,桌面上倏地亮起的光源显得特别刺眼,受不住强光的紫眸不由得瞇起,水珠便沿着眼角滚落、滑下。    「……ごめん、あなたをまもされない。」    *  「幸子的女儿吗……」    一路风尘仆仆赶来的琴子,恍惚看着只到自己腰间的女孩,沉默了一会后,便对着妇人道:「您的年纪也大了,不可能一直照顾着她。」    「她唯一留下来的就只有这孩子了。」轻抚着女孩不久之前要求剪短的紫发,妇人笑了笑,眼里满是怅然的神情。「你也知道那些人的态度,你觉得我能安心地把这孩子交给他们抚养吗?」    随年岁和见识的增长,逐渐变得成熟的琴子深知自己亲戚的性情,她两眉锁起,视线再一次落在那张与妹妹酷似的脸蛋,不自觉就抽出衣兜里的手,似乎想要摸摸女孩。    不过迟疑一会,女人的手还是放了下来,垂在外面:「与其留在这种恶言不断的地方,带她离开香川,或许对这孩子的成长会更好。」    将琴子细微的动作均看在眼内的妇人,望着对方依然神色自若的样子,不知不觉地心酸起来。    因为丈夫离开而为自己带来慰藉、一直将其视如珍宝的女儿,最终在将展翅飞去的美好年华中逝去;而眼前这位被丈夫严格管教、因此没曾好好照顾过的的女儿,同样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蜕变长大。    感受到母亲的情绪,琴子双眼透出复杂的神情,她叹了一声,道:「让她换上嵯峨的姓,随我到东京生活吧。」    闻言,妇人怔怔地看着琴子,对方回望自己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动摇,她转而看了看侧旁的女孩。    这一回是她女儿的遗孤吗?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没能够做到什么,所以按照对方的话去做就是最好的决定,只是……没法宣之于口的无力与多年来的愧疚,让妇人双手只能交叠在身前,郑重地鞠躬。    「……对不起,还有拜托你了,琴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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