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醉战场三十春,焉得书剑解红尘;俯览庙堂纷争处,错漏人间几度春。 漠城城前路碑上的这两句诗,笔法苍劲,挥洒酣畅,兼之诗意,望之便知定是出自一名饱读诗书的文人之手。 赵晋在此驻足良久,短短四句,纵贯他人生三十年光景。 赵青闫跟在他身后,仰着头看那西北的蓝天,看得正出神。 “这字如何?”赵晋问他的感想。 “我不读诗。”赵青闫回过神,答。 原本满满的豪情壮志一下子泄了气,赵晋不想说什么了。先是被遣在北方驻军,又自己擅自带兵回京,不久又被遣到了西北,刚巧西北这里要开战……不读书的人脑子真是没法想。 赵应天是赵晋的第一个儿子,他是个好将军,军中将士都很喜欢他。可惜在战场重伤后染病,十七岁便英年早逝。 赵思是赵晋的第二个孩子,她是个女子,军中人都不知道她。 转眼间,赵青闫已经是赵晋的准接班人。十六年前,大公子赵应天死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赵青闫是赵临庶出之子,可惜大儿子赵靖风五岁的时候夭折了,那个时候他才三岁,便担负起了父亲的期盼,那时,东方雨岚才刚出生。 赵晋与赵临虽是兄弟,但赵临走的是仕途,做的是荆州知府。没了靖风(后来也没再有孩子)也只能培养庶子来接他的班。父亲也不止一次的说过,如果靖风还在,何须要你这庸才。 赵青闫的确是庸才,他学字慢,背书背不下,宁愿罚站也写不出诗文来。 九岁那年,赵晋来访时,开玩笑说这孩子不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带他去军中吃点苦头便知道厉害了。于是这一去便没有再回来。 许是被赵晋的性情感染,赵青闫纵然小小年纪就经历了人情冷暖,却仍然乐观坚强,不怨不艾。 刚进军营时他就很懂事,人乖嘴巴甜的,见了赵晋就喊大伯,见了将士就喊叔叔哥哥。后来他行走在朝堂,也是见人就喊前辈大人,搞得好多人莫名其妙承了他这声前辈,也不好再跟小辈计较,结果反被白白讨了许多便宜过去。 赵青闫,来了京城,随着大伯有幸进了宫,由两个小太监陪着他在宫里闲逛。半路甩掉小太监的他无意中撞见了挂在枣树上下不来的东方雨岚,她从树上跳下来掉进自己怀里的一瞬间,小青闫忽然就体会到了,什么叫一眼万年。 这个长公主平日里又娇又横,但挂在树上的时候,无助的样子倒是惹人怜爱,也不是很讨厌…… 十一岁他在随军中随军训练,又陪她过了一年。每日抱着她入睡的夜里,听着她每日甜甜的叫他“青闫哥哥”,他的心中满满的幸福,如果这样的日子能直到永远就好了。 孩子的心性,总是想保护着自己最珍视的东西。 那段时光太过美好,以至于赵青闫常常在孤身只影的夜里反思,他可爱的小云儿怎么就长成了一块“寒冰”呢? 十二岁时,军中那场比武改变了赵青闫在军中奠定的小奶娃形象。一个人在擂台上连续挑翻了五个大汉,自己依旧大气不喘,看起来武功的无师自通比起天生的蛮力来要有用的多。 后来赵晋说要留下赵青闫时,没人出面反对。 说不定是上天注定了他要走这条路,风过,黄沙漫天。赵晋回头打量着他,少年人一脸君子端方,一身正气,短甲青衫,长得真是笔直,独挡一面。 吾心甚慰。 莫影带领一队影卫来到漠城时,赵晋已经拔营东进了。也不难想,到时候两国开战,东霂最西北端的漠城便是第一批战场之一。 赵晋虽退到后方,可赵青闫还在,这更不难想,这人的兵法计谋一般人琢磨不透。 天光从微白渐渐明朗,耀眼,再逐渐黯淡,最后黑漆漆一片。夜空深邃,风沙漫天。漠城城门之上,赵青闫迎风而立,身后站着无声无息的两兄弟让他十分不舒服——从前私下比武,赵青闫曾输给莫影,堂堂将军面上挂不住,这许多年了也不曾释怀。 可现在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 “云儿那边消息果然灵通,这还没开战,人就先到了。”赵青闫略显惆怅——怎么来的是这几个?云儿也不亲自来看我,白留在这里等了。 “主人是让我们来探探您的近况。”莫竹爽快的回答。 “我的近况?”赵青闫并不想谈这个,只是望着远处地平线燃起一排的烽火出神,小声嘀咕,“敌军开始扎营了。” 莫影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远处长长的一条烽火线,把天边都映得血红。这战线太长,不知道对方会从哪里进攻,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 似是看得眼痛,赵青闫回过头揉揉眼睛,不经意的问:“云儿她……会上战场吗?” 莫影沉思了好久,“会。” 荀山上有一道观,皇陵在荀山山后,道观建来便是为了镇压阴气、为皇陵先祖祈福。 正是入春肃杀之时,出门时侍女多给“梨公子”穿了几件衣物保暖。 在郡主府住了许多天,梨洛仍不知道容清临走前为梨洛安排的屋子在哪里,可能是太过偏僻了,藏人倒是不过。季云深也没想让梨洛住在那里,倒是过几天同皇上见面后,真的要提前打算好,把洛儿藏起来。 回京这一路,季云深每日都要喝一碗李祁亲自配的药来调理嗓音。这几个月下来,也算是有点效用,不过仍是比从前的女声要沙哑低沉。 李祁本也想随行,起码有了大病小病还能有个照应。结果季云深劝道,刘秀仍在高位,不知会怎样报复我,本来带着梨洛就要操心许多,再带上舅舅,担心舅舅的安危,我可真是要累坏了。 她都这么说了,李祁也就不再坚持。好在还有个齐莹丫头能看看小病,配些汤药,他也能放心些。 —————————— 在后门上马车,穿过繁华的主街道,出了城门行上土路,行出了几里地后,道旁的枯木渐少,松树多了起来。 季云深也是担心梨洛的身子受不了马车在山路行驶的颠簸,一直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减少颠簸。 梨洛靠在云深身上,看着窗帘外的景色,心中思绪万千。 还记得上次走这条路的时候,他还只是文司府的一个小厮,到现在,刚好是三年了,他们成亲有三年了。时光荏苒,云深已经二十有四,而他也是二十岁的年纪,成亲三年才有孩子,他们在这个年纪有了第一个孩子。 宁儿啊,爹爹与娘亲等了你好久呢……今天是带宁儿去见你外公外婆哦,他们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呢,你娘亲也是很了不起的人,爹爹很高兴能跟你娘亲有了你这样一个宝贝孩儿。 梨洛揉揉后腰,感叹着怀孕真是不容易啊,这样一个小生命在他的身体里成长,身体越来越重,真真的是两个人的身子。 梨洛揉了一会就手酸了,季云深的手便摸过去接着揉那里,习武之人对穴位的所在更有把握,一下一下揉着他的腰间,梨洛舒服的直哼哼。 一个时辰后,路过荀山,梨洛望见山顶上云雾缭绕中的道观,不知怎的,心中觉得十分宁静。 再行片刻便行上了灰砖铺成的路,引着他们来到皇陵。郭子玉帮着季云深把梨洛搀扶下车,而后便侯在了皇陵门外。 皇陵门气派非凡,巨大的十三尺高的石门上刻着守护死者的瑞兽,巨石门两边有着人头大的可开关的小口,守门人从小口里向外看来人。 虽是入春,但日光冷淡。 逆着光,守门人看不清来人的脸,便问:“来者何人?” “本宫乃东方雨岚,来此祭拜父皇母后。”季云深波澜不惊的说出这让全东霂国都为之惊讶的事。长乐郡主从不出郡主府,这是天下皆知的事。 守门人从未睹过郡主的真容,此人虽未带什么豪华的排场,只是周身的气势与眉宇间的皇家贵气便足以让人信服。 季云深见他依旧有些犹豫,不想浪费时间,便从怀中掏出了封藏在郡主府多年的凰印。 白玉方正为底,红玉雕一只凤凰做钮,她的凰印是十四岁那年,东方伯玄开始让她打理部分朝务时让御用的玉匠师为她打造的,同后宫的凤印不同,凰印是有权下达朝令的,见凰印如见郡主。 守门人再怎么孤陋寡闻也该知道这天下唯一的凰印,赶忙开了石门。匡的一阵巨响,守在门里的十几位守门人齐齐的侯在门里:“恭迎郡主大驾!” 守门人本想备好柳松,做好祭祀之法,还没准备便被郡主叫停了。 “本宫此次前来不想声张,不必讲究什么礼法,送一坛酒来足矣。”她的语气冷冽,不容置疑,丝毫没有传闻中的温和样子,“带本宫去先皇墓前。” 十几个大男人,准备酒的准备酒,带路的也是小心翼翼低着头不敢看季云深同她身边的“女子”。 皇陵比起民间的坟地来要明亮豪华的多,建在群山围绕中,大理石板的路面贯通各处,与绿水青山融为一体——却是一样的死寂。 她从未来拜祭过。 不是不想,是不敢。 有些事不去触碰,或许就只是一件“听闻”,还可以欺骗自己他们还在,他们去了自己最期盼的地方——而这一刻始终是要来的,冰冷的坟墓里,她的至亲沉睡在一起。季云深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墓碑上的字。 上香、摆好了祭品,再在坟前洒一杯酒,守门人便离开了。季云深扶着梨洛一起跪下来。 她就跪着,不发一语。梨洛看着她失神空洞的眼睛,心中十分痛,他不愿看到云深这样难过,他也想起来自己亡故的父母。 两个人就一起跪在墓前,默默的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季云深抬手摸了满面的泪水,歪头给梨洛擦了擦眼泪,抽泣着:“父皇,母后,孩儿成亲了,这人是我喜欢的,他叫梨洛,虽不能光明正大的把他的名字写入族谱,但我今生非他不要。” 季云深将梨洛揽到身边,手掌轻抚着他的肚子,“我们的孩子还有几月便要出世了,请你们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他们父子平安。” 季云深深吸一口气,抬头正视墓碑,仿佛东方伯玄与李卿儿正透过那块冰冷的石头看着她。 “父皇,母后,我会辅助皇弟,我会保住我们东方家的土地,我会成为一个合格的郡主,我会担负起我作为东方雨岚的责任,所有我承诺过的,你们期望我做的,我都一定会做到。”语气逐渐坚定,眼角没了泪水,眼中全然是熊熊烈火。 那一刻,梨洛忽然觉得云深的手掌好热,好像是她的血液在发热、燃烧。 一个头磕在地上,了了这许多年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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