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秋,上海。 已过午夜,四下里一片寂静。汪曼春提着行李,急匆匆地走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 小路尽头,还保存着几处江南园林的风貌。荷塘流水,曲径幽深。汪曼春踏过木桥,绕过假山,林木郁郁的小山坡上依稀可见几栋二层洋房,是学校的高级教授楼。 汪曼春越走越快,几乎是奔跑着到了自家门前,在种满花草的院子里停下来喘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进了门。 将旅行包撂在地上,她轻轻脱掉鞋子,怕走动的声响惊扰到屋内的人。 二楼卧室里,躺在床上的明楼依然在第一时间睁开了眼。 多年的特工生涯,时刻警醒已成本能。况且他最近一直胸闷气促不舒服。每晚早早上床,却时常辗转一夜,无心睡眠。 他知道是曼春。她比预定行程早了一周多回来,想必是挂念他。心头的惊喜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无尽酸楚沉重。 这样一来,他准备好的事情都需要提前进行了。 明楼忍着心潮澎湃,重又合上眼,在脑中细细勾勒她的一举一动,直至她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闪进卧房。 走至她那一侧床前,她却并没有躺下来,而是默默俯身,弯腰看他。 他能够感觉到她刻意压制的呼吸,仿佛吞吐间的气流都会吵醒他一样。 鼻端弥漫的是她刚刚沐浴后幽淡的体香。明明已那样的熟悉,却依然直撩心底,无法抗拒。 心怦怦地跳得慌乱,明楼极力掩饰着变得粗重的气息,索性开口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嗄?”她吓了一跳:“事情办完了就回来了呗。你怎么还没睡?” “我……” 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她已经原形毕露地上床腻进他怀里。 明楼却往一旁挪了挪,拉开二人间的距离,问:“孩子们怎么样?” “在明堂哥那里玩得特别好,国际学校入学也很顺利。我看大姐舍不得他们,就劝她干脆带着孩子们在香港多住些日子。反正她要料理生意,姐夫过去也很方便。可把他们给高兴坏了!一个劲儿叫我别惦记,回来跟你好好享受二人世界。” 汪曼春说得一派轻松,见明楼默默点头,没有忽略他暗中松了口气的样子。 看来,明楼这次安排大姐和孩子们同去香港,果然是有深意的。 这么多年她辗转于沪港两地开展工作,明楼从未提过要让孩子们长居香港。却在此时以培养孩子独立生活为由,执意把他们送去了寄宿学校。而明、汪两家在香港及境外的大部分产业,早于解放初期便已迁回以助新中国建设。剩余那些一直交予明堂哥代为打理,明楼却又临时起意要大姐亲去执管…… 汪曼春一阵莫名心慌。 即使是在战事平息后回归了校园,对于世事人情,政治风向,他一向有着超乎常人的通透和敏锐。 而汪曼春这个昔日76号情报处处长,现今的国家特别单位挂帅干部,于当下山雨欲来的气氛更是早有察觉。以明楼曾处的那个显眼的位置,如何能在风暴中得以保全不受冲击,一直是她近来绞尽脑汁苦求不解的最深思虑和最大担心。 “怎么了?”见她突然怔怔出神,明楼不由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 “没什么,想他们了。”她连忙笑着回答。 “那就多陪他们一阵子啊,这么着急赶回来做什么?” 汪曼春看着那双在黑夜中熠熠发亮的眸子。步入中年的明楼渐渐隐去了硝烟岁月里所有的锋利,留下的是时光打磨下泼墨书香闲庭漫步的雍容和温润。不由自主地,她伸手环住了他的肩。他的身体这么多年来一直无法完全康复,这时抱在怀里,明显感觉又消瘦了,却依旧是宽阔而温暖的。汪曼春闭了闭眼,在这个魂牵梦系的怀抱里,尘世间所有的纷乱噪杂都无法打扰她。心,就这样沉淀安静下来。 她不由将脸颊深深贴进他胸口软语轻喃:“师哥,我想你了。” 明楼瞬间呼吸顿住,浑身火烫,几乎无法控制自己。 这么多年白驹过隙,如今已四十出头的曼春,对他的浓情依恋非但丝毫不减当年,反是与日俱增。无论在外面多么的雷厉风行干练利落,面对着自己时,却永远都是那副十几岁时的少女情态。一声师哥,一个拥抱,熟悉自然到从不需要多想,而每一次带来的心灵悸动和幸福圆满,在岁月时光的变迁中从不曾淡漠分毫。 然而,这一次,他不能沉溺。 “曼春,我累了。”他僵硬地吐出这句话,语声淡漠。 “啊,是很晚了。你明天还有课,我不吵你了,快睡吧。”汪曼春乖乖放开他,老老实实地躺好不动了。 明楼不再说话,翻身背对着她佯睡。过了一会儿,感觉到她悄悄地凑了过来,隔着被子小心翼翼环上他的腰,整个人壁虎一般贴在他背上。像过往无数次一样,听着他的心跳,静静入眠。 明楼心中酸涩一紧,欲喜还悲,睁着眼默默维持着这个姿势捱了一夜,也前前后后思虑了一夜。直到破晓时分,终是体力不支地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已经十点多,明楼忍着头昏目眩缓缓起身下楼。厨房里的沙锅咕咕冒着热气,一股浓浓的粥香扑面而来。 金秋灿烂的阳光下,汪曼春静静坐在桌前,手里拿着报纸,眼睛却是望着院子里的花草沉思,连他走近都似乎没有察觉。 “这么晚了,怎么不叫我?”明楼深深吸气,极力克制着想上前抱住她的冲动。 汪曼春立刻回神,关切起身走到他面前温言道:“你早上有点发烧。我想你上午没课,多睡一会儿。现在好些了没有?” 她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却被他偏头避开,淡淡说:“没事。” 汪曼春微微一滞,听他又问:“你不上班?” “下午再去,有一些文件需要整理一下。” 汪曼春说着,见他脚步虚浮,忙扶着他坐下:“我给你熬了乌鸡糯米粥,快趁热吃。” 明楼想了想,终是不忍拂逆她的心意,埋头勉强吃了小半碗。 汪曼春对着一桌的文件,脑中却在想着他明显的反常。早上阿诚的话带来的不安无限度地扩大,她不由咬着笔头,神情冷峻。 “曼春,”明楼这时站在书房门口唤她,面色也是少有的郑重严肃:“打扰一下,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汪曼春抬眼,听他一字一字,平淡却又决绝地开口:“我要离婚。” 离——婚—— 22年前,他躺在异乡的医院里,在那样的情况下决意放弃,却都没舍得跟她说一句分手。 14年前,他为她戴上了珍藏多年的戒指。说:生和死都再不能把我们分开。 5年前,黄浦江边,建国盛典的焰火燃亮了夜空。他在她耳边轻吟:了却君王天下事,红袖添香夜读书。 于是,湖畔旁,树林边,始终无二的两颗心,守护起这座风雨不侵的家园。 谁曾想,他会在壮志已酬回归平淡的今日,对着她谈——离婚。 汪曼春的手微微一抖,索性撂下笔,安静地听他说。 明楼的口才雄辩,自是无可匹敌。当年即兴而发便能骗得敌人晕头转向,此次不知暗中预备了多久,更是字字句句,情理交融,好像离婚就是他二人顺理成章的一个必然结果。 汪曼春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他这副样子,像极了当年76号舞会上,对她“你效忠谁”的问题,回答“权力”二字时满脸认真的表情。那眼神诚挚得令她恨不得把手里的酒泼过去,冲他吼一声你歇歇吧!累不累啊? 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是这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也不想想这一套什么时候能骗得过她? 他给出了那么多不可辩驳的离婚理由,只除了——最真实的那个。 汪曼春想到这里就开始走神。 电话里阿诚告诉她,最近的户口调查中,大哥强迫着他提交了孤儿的身份证明。而明台,则是正式改回黎家鸿的名字。黎叔牺牲多年,明台成了光荣的革命烈属。 明楼决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的安排。而且,还故意支走了自己和大姐。 自党内整/风肃反揪内奸的口号越喊越凶,她一直有不好的预感。只是没想到,情况会糟糕到如此程度。 “离婚申请我已经写好,就等你签字了。家里的一切都留给你,今晚我就搬到单身宿舍去住。孩子们那里,我会去跟他们解释。你放心,他们也大了,会理解的。” 明楼一径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很意外地发现汪曼春不但没发火爆脾气,反是静静坐着,眉间轻颦似在专注地想事情,居然完全没把他说的入耳一般。这些经过反复的斟酌思考,锥心刺骨般的艰难说辞,竟像是对着空气拳打脚踢了一番,完全没有丝毫的回应。 “曼春……”他忍不住轻轻唤。 汪曼春蓦然回神,望着面前苍白如纸的容颜。他的神色语气都非常平静,波澜不惊到仿佛在谈论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家居小事。 从未想过有一天,胜利了,解放了,在新中国的阳光下,他竟还要如此伪装得滴水不漏。 汪曼春在这一刻,胸膛里充溢的,有恼火。而更多的,是满满的酸楚和心疼。 她挑了挑眉,尽量温和的口气: “我的明大教授,拜托你不要侮辱我的智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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