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所长您来啦，我正要给您单位打电话呢！” 汪曼春刚踏进校医所的门，还未开口询问，立刻有神色焦急的小护士迎了上来：“明教授一瓶药水还没挂完就醒了，坚持要回家去。我们劝了半天，好歹是输完了液。这才一会儿工夫没注意，就被他几个学生扶上自行车走了，很多的例行检查都还没有做完……” “现在的这些女大学生呀，眼睛里就只有她们教授，连医嘱都不用听的了。” 上了些年纪的护士长颇有微词地将手中的医药托盘重重放回桌上，撇撇嘴语带嘲讽：“哼！也不看看人家夫妻恩爱，孩子都多大了！” “哎呀冯姐，这一天都没好脸色阴阳怪气的，是不是你家陆教授又犯错误了？” “去你的！” …… 明楼当年手术切除了半边肺脏，可谓凶险至极生死一线。之后虽不曾再有大病，但健康状况始终令人揪心。有如惊弓之鸟的汪曼春这些年没少来校医所，上上下下都熟识了个遍，医护人员在她面前也随便惯了口无遮拦。然而此时的她实在无心理会这些家长里短的议论，径直便往老校医周主任的办公室走。 “小汪，你来的正好！我早就想找你，他们说你出差去了。” 正对着一卷心电图仔细研究的医生，自大堆病历资料中抬起白发苍苍的头：“你曾要我特别留意一下明教授的身体。这次开学前的全校体检，明教授的结果不是很好，各项指标都处于临界。今天的这场突然晕厥不容小觑。就这么擅自走掉，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 汪曼春吸了口气，只好低声软语来替明楼致歉：“真是对不起，我一定把他叫回来好好检查。” 周主任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我们校医所虽然和大学附属医学院挂钩，比其它院校的卫生所要强得多，但毕竟不是一座综合性医院。我建议你们去市里的大医院做一次全面细致的体检，尤其是心脏和脑部的检查。没有问题最好。若是有问题，及早发现尽快治疗，切勿贻误病情啊！” 晚霞燃尽，夜幕深垂，白日里喧嚣热闹的校园渐渐安静了下来。一盏盏路灯沿着林荫小道蜿蜒伸展，不知怎的，竟有些萧索阑珊景象。 汪曼春煞白着脸向着学校的单身宿舍走去，心中七上八下神思不属。脑中反反复复的，全都是周主任讳莫如深的面色和口吻。明楼当年病重临危，曾出现过急性心力衰竭。虽然险险抢救回来，但心脏一直极为脆弱不堪重负。而折磨了他多年如蛆附骨的头痛旧疾，每每被他故作轻松地粉饰过去，却不知病势究竟发展如何。周主任这位解放前国军医院里有名的军医，方才特别叮嘱他们要着重心、脑方面的检查。恐怕，是已从最基本的检验结果中看出了什么端倪。 汪曼春越想越怕，背脊阵阵麻凉。晚风簌簌飞卷起地上的落叶，她不由自主抱住了肩，感觉到秋意深浓的寒气。 明楼这些年做系主任，非常关心校内年轻教师的工作和生活。闲暇时，汪曼春便跟着他频繁出入教工宿舍。是以，收发室的看门老头远远见到她就出来打招呼： “是小汪同志啊。好久不见了，出差刚回来呀？” 汪曼春微笑点头：“是，昨天晚上回来的。” 老伯伯的神色变了变。随即，又掩饰地笑道：“来接明教授是吧？他在三号楼东头的101室。好像身体不大舒服，有几个女学生照顾着呢。” 汪曼春道了谢便往三号楼走，老人甚是热情地一路跟着她絮絮叨叨：“中午明教授拿着行李铺盖过来，正好一楼空了一间。小是小了点，条件也简陋，不过暂住嘛，出出进进的方便。要不明教授的身体，爬上爬下的多累呀！” “我还以为，你出差没回来呢。这里离教学楼和图书馆，食堂都近……” 老伯伯边说，边回屋摸出件东西偷偷摸摸塞给她。汪曼春低头一看，是把钥匙。 “这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没有隔夜气的啦。你们年轻人啊，终究还是气盛。要到了我这个年纪，才明白退一步海阔天空……” 老人一腔善意地喋喋不休，汪曼春只得咽下胸口的郁闷和叹息，逃避般迅速走进楼里，幸好老大爷没有再跟上来。 楼道尽头的拐角处，虚掩的房门内传来温柔悦耳的女声—— “明教授，好些了么？我给您把枕头再垫高一点，靠得舒服些。” “明教授，蜂蜜水，温的……” “起风了。明教授您身子弱，再披件外衣吧！” “明教授，今天食堂里有腌笃鲜，好香哦！您来试试喝一口……” “是啊明教授，吃饱了肚子才能服药的。” 汪曼春慢慢地顿住了脚步。 饱含青春活力和体贴关怀的各式嗓音，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唯一的共同点，是话语间透出的那份毫不掩饰的深深敬仰和热切爱慕。 汪曼春在走廊上站定，静静听了片刻。 一道道声音，在脑海中映现出相应的一张张年轻亮丽的面孔。明楼在学校里的受欢迎程度，她自然最清楚不过。只是没想到，这些未曾经历过什么风浪，平日大抵是被照顾着的孩子们，竟也能把人呵护照顾得这般细致周到妥帖入微。 都说盛情难却。人家关心至此又没有逾矩，明大少爷再怎么任性别扭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在学生们面前，他永远是那个温和优雅，善解人意，博学而又风趣的明教授。 汪曼春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打扰。折返到楼下街边的露天小铺子里，叫了一碗小馄饨。 忙忙碌碌了一整天，她却提不起丝毫胃口，只是机械性地强迫自己吃些东西。果然没过多久，几个女孩子便低低交谈着从她背后擦身而过。 “明教授这都晕倒过好几回了！你说，他那个爱人是怎么当的？模范夫妻？我看未必！” “喂，你不要胡说啊。明教授是真的很爱很爱他老婆的……” “是啊小娟，你没听过明教授当年，拒绝校花学姐的疯狂追求而传遍了全校的那句爱情宣言吗？说无论豆蔻少女，还是成熟美妇，都没人有跟他妻子相比较的资格。” “哎哟，我的天哪！闭上眼想象着明教授的声音说这样的话……我要被苏死了！” “说真的，长这么大，见到明教授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男人。学校里的男生跟明教授一比，全都是孩子了。” “哎，你们俩一边犯花痴去！我们有正经事要讨论呢！” “当年是当年！现在病成这样，好好的教授小楼不住，一个人来挤单身宿舍，我看着都凄凉。” “听说，师母在出差……” “出差？要是我，天涯海角也得赶回来呀！” “我敢跟你们打赌，师母绝对不是个好妻子！明教授的身体弱成这样，肯定是在家里没被照顾好！” “所以，我们要订一个时间表，轮流来给明教授打饭烧水洗衣服什么的，让他安心养病。” “好主意好主意！” 细碎的交谈声，渐行渐远，终于完全消散在寂寂夜色中。 汪曼春紧捏着手中小匙，低头出神般怔怔盯着碗中的汤水。呆坐半晌，终是起身回楼，拿钥匙轻轻打开了门。 门口堆放着两只还没来得及打开的箱子，小小的斗室内没有开灯。惨淡的月光透过薄薄的布帘，静静投洒在睡在床上那人孤清如雪的容颜。汪曼春再忍不住鼻子一酸，潸潸地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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