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曼春在回家的路上先绕去了广慈医院，确定明楼来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又将联系人的资料改成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再三核实后才离开。 踏入家门，一股诱人的饭菜香味迎面扑来。阿香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见她来了连忙笑着招呼： “太太回来得真早！阿诚哥他们还要一阵子才能来呢。” “什么太太？”汪曼春认真纠正道：“说过多少次了，叫曼春姐或者随他们叫大嫂都好，不要再用旧时的称呼。” “知道了，曼春姐。”阿香连连点头不以为意：“其实叫什么词儿又有什么关系？在我心里，您就是大少奶奶嘛。” “现在是新社会了，让外人听了影响不好。懂吗？” “嗯。”阿香应着，转转眼珠展开顽皮的笑容：“那我就在咱家里面叫嘛。” “叫惯了，出去改不了口。” 汪曼春见她心无城府一派天真的模样摇了摇头，也不好再严厉要求：“算了，先生呢？” 阿香闻言，顿时耷拉下脑袋担忧道：“大少爷精神不好，从医院回来很累的样子，直接回房休息了。太太，您上去看看吧。” “好，你忙去吧。” 汪曼春换了鞋，轻手轻脚地上楼。推开卧室的门，里面空空如也，床铺齐整没有被动过的样子。 想了想，她转身向着走廊另一头孩子们的套房走去。 堆放着形形色/色积木玩具的小客厅一隅，明楼就那样静静坐在落地窗边的一个大靠垫上，怀中躺着小明媚最喜欢的那只大白鲸，手里捧着明朗明澈的日记本。西斜的日光映上他两鬓的霜华，将那单薄如影的轮廓打在挂满涂鸦的七彩墙壁，勾勒出一道道深刻而优美的线条，沉宁似水，孤清寂寂。 汪曼春霎时泪湿，直冲过去将他牢牢抱紧，侧头贴上那挺直的背脊，拼命咬唇控制着汹涌的情绪。 明楼突地一颤，仿佛从某个深沉悠远的梦境骤然惊醒，一瞬间敛去了所有的凄落。他轻轻合上手中的本子，抬头来神色如常淡淡道：“这房间好久没动，我来稍微整理一下，等会儿明心明志可以上来玩。” 汪曼春点了点头，也咽下哽咽极力保持着平常语声：“叫阿香来收拾就好。你在医院排队检查累了一天，还不快去歇会儿？” “我不累。” 明楼习惯性回答，安慰地拍了拍依然紧环着自己不肯松开的手。迟疑片刻，还是有些僵硬地低低道：“这又不是周末，阿诚曼丽都那么忙，何必要折腾着过来一趟？” “明心明志吵着要找大伯，我有什么办法？再说阿香被我拉来，他们回去吃什么？” 靠在明楼背上的汪曼春，感觉到他默默无声地叹了口气。掩饰不住疲惫的沉缓嗓音，一字字砸落在心间最柔软的地方： “他们都这么大的人了，总归是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子。难道，还能指望我一辈子……” “好好好，我的明大教授，”汪曼春用力咬了咬唇，拼命逼回满溢胸口的酸楚疼痛，打断他故作轻松道：“你不想你弟弟，我可想我妹子了。” 明楼有些好笑地微微勾起唇角：“一个单位里还没见够？” “曼丽最近任务紧，其实我回来没跟她说上几句话。” 汪曼春说着，抱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下巴依恋地一径往他的脖根颈窝里拱，香香暖暖地贴在他耳边软语：“师哥，孩子们不在，我们搬回去跟阿诚他们住一段好不好？” “你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明楼很是意外。 汪曼春耸了耸肩：“明公馆虽长期被市公安局征用，但毕竟还留了一层楼给我们。除了阿诚一家，我们搬过去住也是绰绰有余。” “这不是我的问题。” 明楼蹙眉想了想，心中隐隐有些明白，偏头试探着问：“曼春，你不喜欢住这里了？” “嗯。”汪曼春在他转过脸来直面自己的这一刻，大大方方地在那血色淡薄的唇上啄了几啄，撒娇般道：“我想回我们的旧窝了。” 明楼深吸着气压制住翻腾体内的冲动，头脑清明毫不放松：“你当初跟我说，不喜欢那里人来人往乱糟糟的。” “那时候孩子们都在嘛，我担心彼此干扰。其实都是阿诚的同事啦，你的旧下属。我现在觉得，熟人凑在一起也蛮好的。” 明楼低头沉默了一下。 “那边，离107所也太远。” “我和曼丽开一辆车，还节能呢。” “那这个房子怎么办？” “退了呗。” “那么，我呢？” 明楼终于抬眸直视着她问出了这句话，语调和缓平淡无波：“我每天怎么过来？” 汪曼春望进那双幽邃无边的浩海深瞳，没有办法再拐弯抹角，只有极力地放柔了声音：“你的身体，这些年一直都没有机会安静休养，也怪我太忙不够上心……” 话一出口，升腾的水雾便又不受控制地直向上冲。她慌忙停了停，生生压下翻涌的泪意，咬着牙努力接下去：“我想，我们搬回去你就不要再来了，好好放松休息一下。反正，咱家也不少你这份工资。” 明楼静静凝视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无可遮掩地尽数落入他的眼中。胸中酸甜苦辣万般情感恣意奔流，他不由自主揽她入怀，无奈气恼：“又不听话！告诉你不要去查那些东西，平白生这些闲气又于事无补……” “什么于事无补？” 既然他说开了，汪曼春也不再一意苦忍，顿时怒火填膺气呼呼嚷：“咱们不干了！让那帮混蛋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吧！” “曼春，你不要激动。” 明楼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抚，拥着她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我在学校里，既不图名也不为利，只是想要教书育人，把我所懂得的知识传授下去，运用在社会主义建设中，也算是为我们的新中国尽绵薄之力。现在遭遇到挫折就撒手不干，这不正是他们想要的吗？我又怎么对得起苦心招聘我的老校长，和那些慕名远道而来的莘莘学子？所以，曼春，我不走。只要还能上课堂，带学生，写论文，做研究，我就不会止步，不会放弃。因为我知道我所做的，无论受到怎样的攻击和批判，都是有意义的事情。总有一天历史会看清，人民会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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