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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下课回家,还没走进院子就嗅到白汁烩小牛肉那醇浓诱人的香气。推开门,已被精心布置过的餐桌上摆着鲜花烛台和波尔多干红。汪曼春束起头发系着围裙,背对他在厨房里调制色拉酱。  明楼忍不住走过去,环住她轻轻落下一吻。仔细想了想,在她耳边柔柔问:“糟了,师哥该不会是忘了什么重要的日子吧?”  汪曼春扑哧一笑:“才没呢!从来都是我马虎,师哥什么时候忘记过事?”  “现在老了,记性越来越差。刚刚遇到几个去年教的学生,明明那么熟,一时竟叫不出名字来。”  明楼敲了敲自己的头,语气平淡随口道来,完全听不出任何情绪。汪曼春却无端端手一滑,精致的胡椒研磨器差点砸落在玻璃碗中。  “当心点,我的小捣蛋。”  明楼接过研磨器随手撂在一边,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脸贴着她的脸喁喁细语:“这套餐具,可是我们千里迢迢从玻璃岛抱回来的。”  “谁叫你净在这儿给我添乱?”汪曼春佯嗔,莫名其妙便红了眼圈,掩饰地垂下眸子说:“累了吧?外面桌上有我给你新泡的碧螺春。你先喝点歇一会儿,晚餐很快就好了。”  “嗯……”  明楼低低应了一声,却完全没有走开的意思,索性靠着她闭上了眼睛,声音慵懒怡然:  “你还没告诉我,今天怎么有兴致给我做法式大餐?你不总说,这白汁牛肉哪里有红烧肉好吃?”  “你喜欢嘛!”汪曼春甜甜道,宠溺的口吻不知不觉透出了几分歉然:  “以前,你总是顺着我和孩子们,咱们很少吃西餐。现在就我们两个,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是吗?”明楼合着眼轻笑出声:“那我想吃……”    窸窸窣窣的响动中,汪曼春忽地哇啦叫了一声。  “唔,好了啦……”  “老夫老妻的,还害羞?”  “师哥,别闹!”    煨在文火上的奶白汤汁无声地吐着一堆堆小泡,香味四溢,浓稠诱人。各色新鲜蔬菜奶酪在精美别致的玻璃彩盘中,透出带着清晨露水的田园气息。  烛光摇曳,春情流淌。    汪曼春在放任自己天堂沉醉的那一刻,听到了风吹雨点打在窗前的噼啪声。  脑中一闪而过,竟是半阙素来不喜的后主小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第二日一大早,浑身酸软的汪曼春迷迷糊糊从明楼手里接过电话,听得那头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要见你,马上!”  汪曼春疑惑地看了看听筒,这才又放回到耳边:“阿诚,你吃错药了吧?”  “友谊宾馆西餐厅。一小时后,不见不散。”  不等她反应,电话就啪地一声挂断了。  汪曼春愣了愣,没有想到阿诚这么快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脑中一面盘算一面放好电话,她正要起身下床,这才觉察到自己身体的异样。  明楼恰在这时端着托盘进来,见到她面上的表情笑笑解释:“昨晚后半夜来的。我看你睡得昏天暗地不肯醒,就帮你处理了一下。”  将托盘放在床侧,他拿起那上面的热水袋,走过来掀起被角轻轻敷上她的小腹,一面揉着她的头发怜惜低喃:“痛不痛啊?是不是我……太粗暴了?”  “嗯,有点。”  汪曼春顺势环住他的脖子,吹气如兰悄声耳语:“不过,我喜欢。”  “小淫/妇!”  纵溺温柔的浅笑以完美的弧度漾出唇角,宛如万树花开,浓情漫溢。他克制地亲了亲眼前的杏脸桃腮,转身将托盘上冒着热气的杯子递给她:“来,快把这姜汁红糖水喝了。”  汪曼春两次怀孕生子,被灌下去无数的红糖汤水,一听这两个字立刻便苦起了脸。见他柔情蜜意百般殷勤不好推拒,勉强就着他的手微微一啜,连连摇头叫烫。  明楼知她不爱喝,只好一口口地对着杯沿细细吹气,温言软语一个劲儿地哄:“乖,趁热喝了才不会肚子疼。”  汪曼春撇撇嘴,无奈又低头呷了一小口。  明楼见她一脸夸张的小可怜相,转移话题淡淡问了句:“这么早,阿诚找你什么事?”  汪曼春眼光闪烁,顿了一下轻轻答:“好像是他那边的一个案子,和我们107所也有关联,他急着要找我问呢!”  明楼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友谊宾馆是涉外高级酒店。因为工作关系,阿诚和汪曼春都有这里的常住证和专房。虽是早餐时间,诺大的西餐厅内只有寥寥数人。汪曼春一眼便看到阿诚神情凝重,紧皱着眉坐在窗边卡位上喝咖啡。  “我说你都多大了?还这么毛毛躁躁地稳不住!”  汪曼春在他面前坐下,忍不住开口埋怨:“害我都没跟师哥一起吃早饭便被赶出家门,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好好吃东西没有?”  “你还想着吃东西?”阿诚又气又急:“无耻叛徒都能翻身变革命烈士,这世道还有没有一点是非天理了?”  “朱徽茵联系过你?”  汪曼春忽然恍悟,不知不觉泛起一丝奇异的苦笑:“这姑娘报信还挺快,到底是你们的人。”  “一家人什么你们我们的?要不是凌晨收到夜莺的紧急密电,我还被你蒙在鼓里呢!大嫂,你想干什么?替大哥顶雷么?许鹤明明是叛徒,难道真能颠倒黑白不成?”  “你说人家是叛徒,空口无凭,证据在哪里?”  汪曼春摊手叹息:“上面既然有人敢拿出他来做文章,就必是做了充分的准备。难道,还会给我们留下证据来申诉?”  “所以,你就拼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阿诚铁青着脸咬牙气急:“上次你把我们叫到家里来吃饭,最后却什么都没说,我和曼丽就知道严重了。明台那边的事你不告诉我,真的以为我就没有察觉?当年的同志们,一个个被秘密隔离审查。原来,竟然是为了许鹤的事!大嫂,人是我杀的,在场的人都能作证,要顶雷也是我来顶,你居然想瞒过我自己担了?你……你……”  “阿诚,冷静点!这件事,你顶不了。”  汪曼春语气平和,安抚地握住他的手:“你曾经查过许鹤,他的背景你是知道的。这分明就是一场预谋已久的阴谋,矛头指向谁你我都清楚。所以,无论是你,还是朱徽茵,或是其他什么人,都顶不住,只有我能替他顶着。”  “我明白了。这件事,你知道我一定会替大哥扛着死不松口。所以你去找梁仲春,诱使他告密把你供出来,我和其他同志就好过了。是不是?”  阿诚红着眼睛几乎要气疯了:“我告诉你,如你所愿,梁仲春今天一大早就被人提走了,连我都不知道他被带去了哪里。你高兴了吧?汪曼春,你还想像当年死间计划那样牺牲自己?你有没有考虑过大哥发现了会怎样?一旦出事,你要我怎么向大哥交待?”  “不要吼我。”汪曼春深吸口气,水雾氤氲的晶亮明眸终于透出无助凄惶:“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就是看不得他受委屈受冤枉受侮辱,我宁肯是我自己来承担所有的罪。阿诚,你可以坚持自己死扛,可那于事无补。以你当年的位置,不可能擅自筹划组织那么精密的一场刺杀。他们不会相信,不会停止调查和盘问。牵扯进了那么多的同志,包括明台和锦云,阿诚,我们不能让他们也来承受这些!”  阿诚被她说得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可是,既然他们的目标是大哥,又岂会善罢甘休?就算这件事你为大哥顶下了,谁知道他们还会罗织什么罪名来继续陷害?”  “我知道,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我在,就不能眼睁睁看他承受这些!那些明枪暗箭,我能为他挡住多少是多少。哪怕只是多拖延一阵子,就让他再过几天安静舒闲的日子也好。”  “大嫂!”阿诚瞬间泪目动容。如许坚定决绝得不留丝毫圆转余地的神情语气,令他张着嘴却愣愣再说不出什么来反驳。  “不要太担心我。到时候,姐夫作为我当年的直接上级,总是要站出来为我说几句话的。而你们的老首长,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最后,也未必就会怎样了。”  汪曼春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却又抓紧他的手殷殷恳求:“阿诚,我知道纸包不住火。但那些人现在的说辞,还只是调查了解情况,协助肃反工作而已。所以请你和曼丽,尽可能地帮我瞒住师哥好吗?他……他……”  汪曼春说到这里,咬着唇闭了闭眼,平稳的声线带出了颤抖:“他的身体……真的是,再经不起折腾了。”  “什么?”  阿诚浑身一震,霎时脸色大变,勉强镇定了一下才沉声发问:“大哥的体检结果,怎么说?”  汪曼春沉默片刻,缓缓答:“心肺功能减弱,脑部多处阴影。”  阿诚倒吸一口凉气,反掌捏住她的小手,语声都有些不连贯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昨天。”倏然而来的疼痛从指掌间传来,汪曼春却并不挣开他,神色木然:  “医生说,安心休养好好治疗的话,他的心肺还可以维持。但脑部的大面积阴影,怀疑是当年外伤引起的脑部挫伤继发颅内血肿,如果继续发展下去会非常凶险。只是现在尚不能确诊,也就无法拟定治疗措施。他们在召集专家会诊,研究讨论后才能再给我回复。”  汪曼春说到后来,已是低头哽咽不成声。阿诚咬牙静默半晌,起身默默坐到她旁边,伸出手臂环住了她的肩膀。  “一起吃饭那天,大哥突然睡过去我就觉得不好,当时也不敢跟你多说。谁想,还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最近,记忆力衰退得很厉害。早上出门前说好的事情,回到家来就完全不记得了。我也若无其事地从来不去提醒他。”  汪曼春吸了吸鼻子,幽幽绽开一抹飘忽的笑容:“其实,我倒真想他能彻底忘了眼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最好在我们瞒不住之前,把你我也都一并忘了。”  “痴人说梦。”  阿诚摇头。过了一会儿,叹息着问:“大哥最近在学校里,日子也不好过吧?”  “你早知道?”汪曼春诧异。  “我跟你差不多同时知道。朱徽茵打电话来,说她做错了一件事,不该把那些会议记录拿给你看。”  汪曼春眼中已经蓄满了泪,勉强克制着道:“她没做错。是我这个做妻子的,不合格。”  “说什么呢?”阿诚立刻打断她:“是大哥怕我们冲动不想让我们知道,他那人你还不清楚?”  “可我们是他最亲的人啊!对我们都默默隐忍闭口不言,他该有多么的孤单……”  一串又一串晶莹的泪珠断线般跌落,她终于按捺不住自语喃喃:“这么多年,他是真的太累,太辛苦了!是我没有照顾好他,不够细致不够周全没能替他分担……任务来了忙起来,都顾不得好好为他烧一顿饭……都怪我,是我的错。连他的学生们都说,师母不是个好妻子……”  “谁?哪个瞎了眼的敢嚼这种舌根?”  阿诚顿时火冒三丈,又气又疼不管不顾地一把将她拢入怀中:“大嫂你不是急糊涂了吧?大哥这些年有多幸福多满足我们每个人都看在眼里。这世上,再没有比你和大哥更恩爱美满的夫妻了!你先别慌,不是还没确诊吗?也许并没有那么糟糕。再说,以大哥的坚韧顽强,多少生死关头都闯过来了,什么都打不倒他的,你说是不是?”  汪曼春埋头扎在他胸前点头,努力平复着自己失控的情绪。阿诚静静拥着她,一下下轻抚她的背极力抚慰,分不清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两个经历过枪林弹雨冲锋陷阵,刀山火海万死不辞的勇士,此时,却只感觉到巨大的恐惧从心底弥漫开来,冰冷冷地漫溢全身。凛冽的寒气从周身各个毛孔渗透而出。他们只能依靠彼此偎依的温暖来抵御这片冰寒彻骨,维持清明斗志而不被彻底吞噬。    回到所里的汪曼春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手头的各项工作,写下细致的工作总结和报告,为日后的顺利交接做足充分的准备。  忙到午饭时间,她看了看表,吩咐了一下秘书小张便独自出门。待到再回到办公室时,整个人明显神气轻松,似乎如释重负,心情大好。  又埋头工作到下午四时半,小张神色慌张地推门来报:“所长,门卫那里,刚刚放进来一辆公安部的黑色小轿车。”  果然来了!  汪曼春异常镇定地点点头:“小张,给我五分钟时间。”  “是,所长。”小张立刻退出,并为她关紧了房门。  汪曼春合上手中的文件,按顺序放入档案柜中。随即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话筒那端熟悉的声音响起的那一瞬,她不禁湿着眼眶微笑起来。  “师哥,我这里临时有任务,需要出去几天。”  “没出什么事吧?”低柔的嗓音透出几分眷眷担忧。  “没事,你别担心。就是阿诚早上急着找我的那个案子,我们决定分头去找线索,阿诚大概也要离开一阵。对不起,我不能再具体说了。”  “明白,你自己要小心一点。”  “我知道。身边跟着人呢,你放心啦。”  汪曼春悄悄吸了口气:“你好好吃好好睡,不许太累,不许熬夜,记得吃药……”  电话那边他轻轻笑了起来:“你又不是没出过差,怎么每次都说得我不能自理似的?”  “好好好,明大少爷英明神武无所不能,是我婆婆妈妈好了吧?”她也配合着他嬉笑起来。  “对了,你肚子不疼了吧?腰酸的话尽量多坐会儿,别急着跑来跑去的。记得保暖不可贪凉,千万别喝冷水。”  “知道了啦。我又不是小学生,真是!”  “好好,不说了。你自己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师哥……”她还是忍不住在他收线前软软唤了一声。  “嗯?怎么了?”  “你明天下午还有党委会。”她拼命压制着翻腾汹涌的眷恋酸楚:“对不起,我不能等在楼门口接你了。”  “曼春,你放心,师哥一个人也顶得住。”    瑟瑟秋风,黄昏已近。  汪曼春将已挂掉线的听筒按在了心口,流着泪微笑。  有一个念头,她藏在心底从不敢说。却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一分一秒地日益深刻入骨——  无论家国信仰,还是她立誓奋斗终生的伟大事业,河清海晏,十里春风,原来,原来都抵不过玉兰花下那一个凝眸一弧浅笑,一眼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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