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月知道酒疯子是没有人性的,也是听了那苦命娘亲的话,对这个所谓的爹一直是能忍则忍能避则避,除非对方太过分了动手推搡自己才会骂上两句,还怂怂地只敢挑对方没喝酒的时候回嘴。 但看着那精致的雕漆妆匣破碎在地上,像看到了自己破碎的梦和希望,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朱明月腾地站起,拖起锋利的鱼叉,一脚踹开屋门就冲了进去:“朱大傻!你他妈把银子还给我!” 踹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郁的酒气夹杂着臭气,差点没把她熏晕过去。一片黑洞洞的屋子里,阳光艰难地照出一片肮脏地板,角落里有一大堆臃肿的阴暗物体,要不是偶尔打个酒嗝,与其说是人,看上去更像一大摊腐肉,或者一个破朽的面袋子。 朱明月一看他这个样子,明显是喝的站也站不起来了,用鱼叉的钝头狠狠在他身上一敲:“别装死!老子的钱呢!” 那一大摊腐肉慢吞吞伸出手来,抓住鱼叉的末端,力气竟然意外的大,朱明月往回抽了两下,竟然完全抽不动。 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绝望。 ——对自己的处境,完全无能为力的绝望。 “死丫头,你……你哭个屁……”男人开始一边打嗝儿一边叫骂,朱明月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哭出了声,含糊不清地反骂道:“你他妈把我的银子给我!把我的钱!给我!” “你的钱?你他妈都是老子的,你有个屁的钱……那、那都是老子的钱!” “朱大傻,你怎么不去死!” “死?”喝得烂醉的男人突然掀起了眼皮看着她,昏暗的室内,浊黄的一点眼珠闪烁着某种类似精明的冷光。 朱明月忍不住松开鱼叉,后退了一步。 “老子还没享够福呢,怎么能死……再说了,你呀,已经能挣钱了吧。”肮脏的眼睛从上到下打量着她,像毒蛇伸出了蛇信,在粘腻地往下掉着涎唾,“穿着你那个死鬼娘做的新衣裳出去见男人,你当我不知道?——嘿,我老朱还没老糊涂呢,自己闺女出去卖肉揣着钱回来,我怎么可能漏了……” “你去死吧!你去死吧!”朱明月崩溃地大叫着,用力抓住鱼叉往后拽着,眼泪糊了一脸,“你去死吧!” 男人看着她,嘿了一声,无所谓地松了手,朱明月差点摔一跤。 “呵呵……”他翻了个身,蠕虫一般向墙角又缩了缩,让自己全身没有一个角落暴露在阳光之下,“我是你老子,等你给人玩残了弄死了,我也不会死的……” 模糊的泪眼盯着鱼叉有些发钝的枪尖,她发现自己两只手都在剧烈颤抖着,几乎无法顺利地握紧枪杆。 【孩子,你听我一句劝。】 【离开……离开他……】 那个卑微慈懦了一辈子,看似蠢笨迟钝、却第一眼就发现眼前人不是爱女的妇人临终的话语,突然又在耳边响起。 朱明月颤抖的手终于握紧了鱼叉,突然一抹眼泪,跑了出去。 她不能冲动!不能冲动! 先不说她是否能成功杀死一个成年男人,就算真的杀了,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她会被抓起来,从此命运更不由自己摆布。 钱丢了,就丢了。不就是下海吗,她从来就没怕过下海!那艘沉船那么大,她连一半都没有走完。那里肯定还有很多好东西,肯定还有更值钱的东西,她能弄来三百两,就能弄来三千两! 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她不信这个邪! 擦干了眼泪,朱明月洗了把脸,去了村西。 海盗沉船的地方她就去过一次,大海上茫茫无际,她又不是经年的老渔民有海上定位的本事,实在没信心一个人再找到。要再下一次海的话,她还需要唐敛的帮忙。 深吸了口气,她轻轻扣响了唐家院门。 院门是杉木板做的,很旧,已经有些开裂了,却十分干净,上面还贴着过年的对联。 轻扣三声之后,门从里面打开。 唐敛诧异地看着她:“明月?” “唐敛……”看到那张熟悉的俊秀面庞,听到他清越的声音,朱明月突然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唐敛……”她小声地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声音又低又软。多奇怪啊,只是念出这两个字就能够安心一些。 “怎么了?”唐敛敏锐地看到她脸庞有些微微浮肿,眼睛也发红,沉吟了一下,“不急,进来说。” “阿敛,是来客人了吗?咳、咳咳……”正屋里传来温和的女声,只说到一半就开始咳嗽。 唐敛看了一眼朱明月,走了过去,“娘,是村东朱家的明月姑娘,来找我有点事。” “哦,明月姑娘呀……抱歉,身子不适,无法起来迎客啦。” 朱明月想了想,看唐敛没有抗拒的意思,便随他走进去,看到一个即使卧病在床、头发也收拾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人躺在床上,眉目间依稀带着些秀美痕迹:“唐伯母好,冒昧打扰了。您身体好些吗?” ——其实对村中的女性长辈,年纪比较轻的,朱明月都跟着大家喊“XX婶”,年纪大的喊大娘,但是据说唐敛的娘亲是读书人家出来的,自幼文雅些,村中的幼童偶尔提起都是以伯母称呼,带着对读书人的一份尊敬。 “都好,都好。”唐母的目光在朱明月脸上转一圈儿,又在自己儿子脸上转一圈,突然微微合了合眼,“我有些乏了,阿敛,替我好生招待客人。” “是的,娘。”唐敛又为母亲添了茶,才带朱明月走了出去。 朱明月刚跟他说了自己的来意,唐敛立刻就摇头拒绝。 她心里一凉,正打算说什么,就看到对方凤目微眯,沉沉地看着自己:“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朱明月勉强笑笑:“……没事。” 看着唐敛漂亮又干净、冷静明晰的眼睛,她无法轻易地开口说出自己家的那一堆污糟事。 就像人人都知道朱老爹是个烂醉的赌鬼一样,她也知道,在整个丹霞口,唐家是家风最最清正的一户人家。母慈子孝,书香门第。 而自己与唐敛最初的交集来自自己的轻薄,后来傻乎乎地下海被发现,恐怕更显得又贪财,又愚蠢。更别说,唐敛还目睹过自己和人渣老爹干架…… 像是泥沼里努力向上生长的芦苇,战战兢兢地掩盖住自己肮脏的根部,试图去接近树上高高在上的那一朵纯白无垢的花。 她下意识地,不想让唐敛再发现自己任何的不好。 朱明月一向爽朗,笑骂无忌,此时垂着眼躲躲闪闪,一看就是心里有鬼。 唐敛仔细观察着她,少女素白的脸儿似乎是刚刚洗过,还带着点水珠。她眼圈通红,像晕开了的胭脂,又像天边云霞飞到了她眼边;睫毛卷而翘,此时正轻轻地颤抖着,像欲飞不飞的一双蝴蝶,遮着水光潋滟的瞳仁,竟然意外地秀美可怜。 “你不说实话,我如何能同意再度与你联手。”他缓慢地说,看到朱明月霎时掀起眼睫,有些慌乱地看了自己一眼。 “……那些钱,不够。”朱明月咬了咬牙。“我很缺钱……区区一百两,不够我用。” “你要做什么,一百两还不够?”唐敛微一挑眉。一百两银子,够普通人家生活好几年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不喜欢她这副对他有所隐瞒的样子。 “还是说,”他面无表情地说,“你是觉得我分你的太少,你吃亏了?” “我不是,我没有!”朱明月赶紧否认,“三七分是我们说好了的,我觉得很公道。但是……总之……” 她咬紧了嘴唇又松开,终于破釜沉舟地抬起头。“一百两银子真的不够,我需要更多的钱。算我……求你了,你再带我出一次海吧,好不好?我保证,就这一次……” “不行。”唐敛断然拒绝,“那是海盗劫掠所得,本不算是真正的无主之财。取过一次,已经违背我唐家家风,这样的事,我断不可能再做第二次。” 唐家家风。 就知道,他们一家都是好人家,对酒鬼和赌鬼这样的词汇的理解,恐怕还停留在表面上。他们是不会晓得,这世界上还有恨不得将女儿扒皮抽筋的人渣的。 如果唐敛看到自己手持鱼叉、差一点就捅死所谓“爹爹”的样子,他可能会被吓一跳,从此以后再也不让她走近半步吧。 朱明月有点想哭,失魂落魄地摆了摆手说了声“我知道了”,转身就走。 唐敛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沉沉。他的确不打算再次下海,但如果朱明月真的缺钱,他不介意再分她一部分。 他只是不愿意,她受了那样大的委屈,却还是瞒着他。 唐敛并不怕朱明月会自己下水,他发现朱明月似乎没有一般渔民辨认海洋的本事,无法轻易在乍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海面上准确找到地点。她早晚会再来找他,到那时候,他一定要问出来,是什么让她那样哭成了那样…… 唐敛心口微微的发紧。不知为什么,看到她眼圈通红的样子,他心里有些微的不舒服。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朱明月的胆子,比他想象的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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