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死去前似乎未完的话,她现在隐约有些明白了。这个朱大傻在嗜酒和烂赌之外,也许还有更加泯灭人性的一面。 目前他披着的人皮还没有完全撕下来,但是随着自己日益长大,他的底线只会慢慢沦丧。 在真的出现无法挽回的后果之前,她必须尽快离开——尽量快,还得尽量谨慎。 天已经蒙蒙亮,她几乎半夜没睡,却一点困意也没有。 夏日清晨,海风从她未来得及关上的窗户中清新而凛冽地吹进来,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拂去她周身黏着的酒气和臭气。朱明月死死抱着自己的膝盖,直到天光大亮,院子里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站起身来,透过窗户看到那一大摊人形垃圾摇摇晃晃地走进卧房,一头倒下,随即鼾声大起。她这才抹了把眼泪,飞快地闪身出门。 * 唐敛闭上眼小憩了一会儿。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上白玉般的面庞,形状优美的凤目随之睁开,初时还带着一丝困倦和迷茫,很快便清醒明晰。 他起身简单地洗漱了一下,照常去做了早饭。 他端着一碗甜菜粥放到娘亲床边,唐母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开口问他:“阿敛,阿存他又闯什么祸了?” 听到弟弟的名字,唐敛眉心一跳,不动声色道:“没事。只是小孩子玩闹,有些失了分寸。” 唐母有些心疼小儿子,刚欲劝解两句,就听唐敛淡淡说道:“我已经关了他禁闭,不知错,不许出门。娘,你总不会要让儿子出尔反尔吧。” 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性格,唐母很清楚,一看唐敛的神情就知道再没有求情的可能,于是也不再多话。 唐敛伺候完娘亲用早餐,又盛了碗粥,拿了两个饼,送给被禁闭在自己卧房内的弟弟。 唐存还是那副倔样子,扭着头不说话。 唐敛也懒得对他多说什么,他本也不是耐心的人,冷冷丢下一句“好好反省”,放下早餐转身就走。 他刚照旧在屋外落了锁,一扭头,就看到朱明月正站在院外,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少女小脸素白,杏眼湿润,沐浴在灿然晨光中,本该是一副美好的画面,可惜那杏仁眼又红又肿,头发也有些蓬乱了。 唐敛莫名心里一紧,走过去拉开院门:“怎么回事?” 朱明月一路上强忍着眼泪过来,一看到唐敛的脸,不知怎么地,眼眶中蕴着的眼泪忽然止不住地汹涌而出。她想说话,却抽抽噎噎地站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拉着唐敛半截衣袖不放。 唐敛见过她得意的样子,害羞的样子,犹豫的样子,却是第一次见到她的眼泪,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她的脸只有他手掌那么大,满是纵横的泪痕,杏仁眼肿了起来,周围晕着一层薄红,连鼻尖都红通通的,看着又是可笑又是可怜。 朱明月显然要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不自觉地轻咬下唇,将嫣红唇瓣咬出点白痕来。 唐敛修长手指在身侧伸直了又蜷起。那一刻他忽然无比希望他们两个人还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中那艘双桅船上,没有人看得见他的动作——因为此刻,他心中竟然那样难受,不自觉地想要伸手为她拭去眼泪,再用一切方式将她好好安慰,直到那张小脸重新露出笑容为止。 他闭了闭眼,“有话慢慢说,先随我进来吧。” 朱明月期期艾艾地松开了他的衣袖,跟在他后头。 唐敛回头看她一眼。 纤瘦的少女垂着光洁的细颈乖巧地跟着他,像根被风压弯了的芦苇似的,意外地柔顺可爱。 …… “唐伯母,打扰了。”哭过一场,像是把所有恐惧和愤恨都哭出来了似的,朱明月觉得自己终于从那个可怖的夜晚挣脱出来,脑子也清醒了一些,礼貌性地去跟唐敛的娘亲问个好。 “阿敛,给朱家姑娘倒杯茶喝。”估计是最近的人参品质比较好的缘故,唐母气色看着果然好了一些。她其实也不过三十岁上下,若不是家庭遭此大难,本应该是正当风华的年纪。 “伯母,看着您身体像是好些了。”朱明月诚恳地说,她记得上次来唐家,唐伯母还说两句话就要歇一会儿呢。 唐敛出门去换茶水,屋子里一时只剩朱明月和唐母两人。朱明月微微的有些不自在,打算等唐敛回来寒暄两句就去跟聊正事,唐母却突然道:“明月姑娘,看你眼睛肿成这样,可是你爹又吃酒了,对你撒气?” 她目光非常慈爱,朱明月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本能地勉强摇了摇头,同时心里微微一沉。 朱大傻的为人,村中人果然都是晓得的。 流丽的凤眼轻轻眨了眨,从少女紧张握住的手和颤抖的睫毛上一一滑过:“那么,就是阿敛欺负你了?他若是欺负你了,你只管跟伯母说,伯母给你做主。” 唐敛进了屋,正在为两人添茶,闻言有些微愣。 “没有啊,没有没有。”朱明月连忙摆手,“唐敛人很好的,很照顾我……” 唐敛正欲说话,唐母却已经含笑道:“那么,明月姑娘为何一大清早便上我唐家门口哭泣?这若让邻里村人看到了,还以为是我唐家如何对不起你了呢。” 朱明月愣了一下,看向唐母,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怔了一下,想要辩解,又觉得无力辩解。 “娘,您该喝参汤了。”唐敛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朱明月一回头,正对上他漂亮的眼睛,随即脖子上就感觉到一股力,让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起身。 唐敛不动声色地用手指夹住朱明月后颈的衣领将人提起来,淡淡说了句“我去为您端参汤”,便带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朱明月出了门。 唐母低低地咳嗽两声,与儿子如出一辙的漂亮凤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两人的背影,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朱明月在女孩里算高挑的,奈何唐敛还高她两头。她被唐敛拎着衣领一路拎去堂屋,像只被揪住了后颈皮的小猫似的。 唐敛冷着脸把她放到椅子上,果然去厨房端了碗参汤进去。朱明月眼巴巴看着,本来以为母子二人必得长谈一番,唐敛却很快就掩了门出来,正对上她的目光,一挑眉:“怎么?” 朱明月深吸一口气,忽然说:“对不起。” 唐敛倒诧异了起来,看她两眼,忽然问:“还没吃早饭吧?” 朱明月呆呆点点头。 唐敛去盛了两碗粥来,朱明月试图帮忙,被筷子轻敲了一下手腕示意别添乱,只好乖乖回去坐着。 等两人一勺一勺就着黄米面饼喝完了甜菜粥,唐敛收好了碗筷,才盯着她道:“终于知错了?” “……嗯。”朱明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刚哭了半夜,她的嗓子还有些沙哑,声音听起来又软又糯。 她当时鬼迷心窍差点轻薄了唐敛的时候,没发现有几个小孩儿在旁边围观,将这场“轻薄未遂”宣扬的全村皆知,所以才有了唐敛气得命令她不许打村头过这一出。偏僻渔村,女人也得干活儿,一样下海捞鱼,其实并没有那许多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大家说起来,也大都当个笑话儿。只没想到唐家算是书香门第,唐母的接受程度并没有那么高。这么说起来,唐伯母应该早就对她有意见了。 也不尽然…… 她想到那句别有意味的“你爹又吃酒了”,也许温文尔雅的唐母看不起的,是整个朱家。 朱明月心里明白,唐母的判断其实非常合情合理,可是心里却还是难受的要命。 “给你添麻烦了,真的很对不起。”她重复道。 唐敛瞥她一眼。 他本来想出言讽刺,看着她红肿的眼睛,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儿:“你的眼睛是怎么哭成这样?” 一提起来朱明月眼圈又红了。 她还在那努力忍着泪水,就听唐敛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才分开两个时辰……” “什么?” “无事。你是正好撞上朱大伯了吧。” 朱明月恨恨地跺脚:“什么朱大伯,是朱大傻!” 唐敛皱眉道:“他找你要银子?” “嗯。”朱明月不想告诉他那些恶心的话,只点点头,急切地问:“我们能不能尽快去将金粒卖掉?我等不了了……” 家常用度,何必如此急切。 唐敛看着朱明月不同寻常的焦躁,忽然心念一动,沉声道:“你是不是想拿钱离开?” 朱明月有点心虚,不敢看他,点了点头。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只是因为朱伯父向你索要银钱吗?”唐敛语气平静。 朱明月虽然嘴上说爱钱,但他却知道她绝非贪财之人,不然她也不会将珍贵的异色珍珠悉数赠予他。再者,他嘴上不说,却看得出朱明月每次与他见面都是细心打扮过的,今日这样衣服未换、头发未梳,眼眶红肿地一大早就等在他家门口,一定是遇上了什么急事,逼得她不得不尽快离开,甚至连只是待在家中都做不到。 朱家一共两口人,这个让她迫不得已出逃的理由,一定与朱大傻有关。 唐敛的声音意外地柔和,一时间,朱明月几乎有将一切都和盘托出的冲动,可一想到唐母,她就开不了口。她不知道这是自尊心作祟抑或自欺欺人,但她不想看见那双凤眼里,出现跟他的母亲一模一样的情绪。 那种……淡淡的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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