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

周瑜归吴这日，旭阳高照，天暖气清。　　　　城外大道旁遍植青翠柳树，枝条上早已抽出白白的絮芽，春风拂过，柳絮纷纷扬扬，似下了一场太阳雪。　　　　鼓乐声中，矫健的士兵们披坚执锐，严整肃穆分立大道两旁，孙策亲率文武臣僚在阊门外迎接。　　　　吴趋自有史，请从阊门起。　　　　春秋时，吴国大夫伍子胥曾率军出此门伐楚，凯旋后亦从此门入，这座古老城门不知见证了多少朝代更迭，多少英雄风流。　　　　孙策身披银甲，发束高冠，腰悬宝刀，昂首坐于枣红骏马上，剑眉下的一双俊目烁烁有神，说不出的神采英拔。　　　　午时左右，一辆马车出现在进城的官道上，车还未停稳，一白衣身影就急忙下车，快步而来，风中衣袂翻飞，众人还看不大清面庞，已觉此人身形若松，风姿出众，定然就是江淮之杰，周瑜，周公瑾。　　　　孙策眼神骤亮，立刻下马迎上前去，“公瑾你可算回来了，真让我好等啊！”　　　　两人眼中都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只不过周瑜更为内敛克制，走到近前时突然抱拳拜倒，“周瑜拜见主公。”孙策一把扶住他的手臂，制止他跪地行礼，脸上笑容灿烂，“兄弟之间不必多礼。”　　　　周瑜站直身子，亦含笑打量孙策，一别转眼三年，伯符兄越发英武豪气，颇具王者之风。　　　　孙策大手一挥，立马有一兵士捧印绶符令上前，朗声道:“主公有令，授周公瑾建威中郎将，给兵两千，骑五十匹，兼赐鼓吹乐队、城中大宅。”　　　　此令一出，众将不免有些惊诧，毕竟连老将黄盖都还只是个都尉，程普也是前不久才凭军功封中郎将，而周瑜虽然在主公东渡之初有些帮助，但中途离开，如今一回来就受如此厚赐，众人心中难免有些不平。　　　　周瑜深揖一礼：“无功不受禄，周瑜愧不敢当。”　　　　“公瑾当得起。”孙策扬眉一笑，握住周瑜手腕，拉着他回至众人面前，高声道：“公瑾英俊异才，与孤有总角之好，骨肉之分。先前在丹阳，他发兵众及船粮相助，孤才能成就大事，论德酬功，此未足以报。”　　　　周瑜岂能不知孙策说这话正是为了安抚诸将，以免众人心生不满，一时间胸中感激与豪情并生，当即俯身抱拳道：“蒙主公抬爱，瑜此后唯主公所命，赴汤蹈火，虽死不辞。”　　　　“公瑾言重了！”孙策立马扶起他，开怀大笑道，“我们兄弟俩好久没有开怀畅饮，走，愚兄为你接风洗尘！”　　　　吴侯府内，孙策大张筵席，令乐师奏军中得胜之曲，为周瑜接风。前来赴宴的除了孙策手下的文官武将，还有吴郡大族的代表，名士将星济济一堂，满室生辉。众人往来敬酒，相互寒暄，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　　　　孙策豪迈英武，如旭日耀眼夺目，周瑜风流蕴藉，若明月温润皎洁。　　　　这轮明月非但没被太阳的光芒掩盖，反而呈现出日月同辉的奇景，任凭谁见了，都忍不住赞一句：“果然是江东双壁。”　　　　酒过三巡，众人有些薄醉，兴致却越发高，交谈声越来越大，几乎盖过了乐声，忽然，刚饮尽一爵酒的周瑜回过头，往大厅左侧帷幕后乐师的方向望了一眼。　　　　没过多久，又回头望了一眼。　　　　周瑜心下奇怪，以往虽也有乐伎为了吸引他的注意而误曲，但也不会如此明显接连弹错，偏偏他对音乐有强迫症，就算别人一次次故意弹错，他也会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回头，这一点他自己都有些哭笑不得。　　　　周瑜的频频回顾，孙策都看在眼里，终于忍不住哈哈笑道：“公瑾的耳朵还是这么灵。”　　　　公瑾在音律上造诣极高，他是早就见识了，从前在庐江交结名士，有宴饮自然会有舞乐助兴，就算是百乐齐奏，只要其中一样乐器错了一个音，周瑜都能听出来，并且还会回头给对方一个提示的眼神，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传成了一段佳话。　　　　此后在孙策记忆里，只要有周瑜在场，乐伎们就没完整弹对过一首曲子。　　　　“方才这曲《无衣》中，上半阙倒是铿锵有力，气势如虹，可惜下半阙就有五次琴音微滞，每次停滞后就有一处错音。”周瑜莞尔道。　　　　一次两次无伤大雅，连连错音，不由显得堂堂吴侯宴会上的乐队太不得力，孙策眉一皱，转头吩咐侍从道：“把故意误曲的人给我揪出来，我看谁如此大胆。”　　　　侍从正欲躬身答诺，旁边的孙权却是早已猜到是谁，把酒樽一放，笑道：“让我去吧。”　　　　帷幕后，一片丝竹钟磬声中，隐约有少女故意压低的笑语。　　　　“果然是‘曲有误，周郎顾。’童谣诚不欺我，太好玩了，再弹错一个试试。”　　　　“郡主，够了吧？别玩得太过了。”　　　　“少废话，快，再弹错一个。”　　　　“快看！又回头了！就跟按开关一样，太灵验了哈哈哈。”　　　　忽然她被人提住后领拎了起来，正被指使着故意弹错的冬歌一看是孙权，急忙放下古琴俯身拜倒，众乐师见状也连忙行礼，孙权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奏乐。　　　　“干嘛？”孙尚香一把推开他的手，理了理自己的衣领，没好气道。　　　　孙权伸手指了指她道：“就知道是你这丫头在捣乱，为何不待在后堂陪在母亲身边？”　　　　孙尚香默默翻了个白眼，今日宴会，宾客们的夫人也来了，不过都是在后宅陪着吴夫人闲话家常，这女眷坐在一起，虽不会像男人那样聊时政大事，但也会通过夫人间的交际发挥一些作用，比如现在，女眷们最关心一个问题，就是悬空已久的侯府夫人之位。　　　　三年前孙策发妻病故之后，一直没有续娶，孙策如今被朝廷封为吴侯，前途不可估量，于是这些大族女眷便开始明里暗里地推销自家女儿，吴夫人笑着说此事要看策儿的心意，把话题转开后，那些女眷还不死心，不知怎么又把话题牵她身上。　　　　这瞬间让她想起以前每到过年，被七大姑八大姨支配的恐惧，可上辈子这个年纪时，好歹只是问学习怎么样，期末考了第几名这种问题，而现在，竟然已经开始问她有无许配人家，简直可怕！吓得她赶紧溜了出来。　　　　“让我在后院听那些夫人七嘴八舌的叨叨，比让我一个月不吃肉还难受。”她撇撇嘴一脸嫌弃道。　　　　孙权无奈地叹口气，低声道：“这不是家宴，你看看来了多少吴郡名流，别捣乱了，快回去。”　　　　孙尚香瞥他一眼，“公瑾兄长的接风宴，这么重要的时刻，凭什么你们都能参加，我就要待在后宅？”说完骄傲地微扬起头，一把撩开轻纱幕帘，笑吟吟地踱步而出。　　　　侯府普通臣僚与大族来宾大多没见过郡主真容，并不知这个突然出现在堂上的红衣少女是谁，一下子，众人的目光全聚集在她身上。　　　　这些目光或惊讶或猜疑或不悦，唯有其中一道目光，温和似清风朗月，轻轻落到她身上后，便再没有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