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好好活下去。 这是予薇从鬼门关闯回来后,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 阳光蜷成一束爬进窗子,尘埃斑驳其中,轻轻吻住她的双眼。长睫微颤,抖落两颗晶莹。腹部仍有隐隐刺痛感,稍一用力就会牵扯出一身冷汗。 光影斑驳,她忽觉身子轻快了好多,十六年光景,恍然如梦。 未出嫁前,她处处小心,孝顺在祖母膝下,侍奉爹爹汤药,敬重叔叔和甄氏,忍让庭薇,教养幼弟,无论何事都能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及笄那年,她也曾少女怀春,幻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婿,用斑斓绣线将自己的小小心愿一针一针细细绣入锦缎中,羞红了脸。可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被绑上花轿时,心已死了一半。陋室半载,终将那另一半的心也消磨殆尽。 也罢,不过是寡淡一生而已,她可以忍。可结果又如何?忍气吞声,到头来还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悲愤团团涌出,郁结在伤口,瞬间便化作数万根细线,同时勒紧,虽不见血却痛彻心扉。 够了!当真够了! 她深吸一口气,渐渐放缓身子。被褥应是被人换过,里头的棉花瓤子没从前那般膈人,松松软软的,整个人像是卧在云絮上。 左边突然递来一手,白瓷碗上热气氤氲,浑浊的药汁叫人忍不住皱眉,她下意识往右缩了缩。 “知道你怕苦,所以我在里头多加了几味甘草,放心喝吧。” 予薇偏头看她,半旧的道袍,瘦小的身子,病痨鬼似的黄脸,笑涡却清甜……良久才想起她是谁。 突然,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攥住那人手腕,白瓷碗晃出几滴药汁,烫在手背上,她却浑然不知。万千情绪溢满眼眶,挑唆得手指颤抖不断,最后她张口喑哑道:“我、我、我想,好好活下去。” *** 那晚发生的事,钱府上下都心知肚明,也又都十分默契地缄口不言。 予薇像是换了一个人,比任何时候都注意自己的身子,端去的药,一滴不剩,送去的饭,一口不留。看人时目光依旧温婉,半卷情绪浮在眸中,随着眼波飘荡,却不知最后究竟归向何处,就像那腹部的伤口,愈合后已再难瞧出痕迹,可痛意仍在。 对此,柳十七欣慰有之,怅然有之。除此之外,还有一事叫她寝食难安。 钱家最近,是不是太安静了些。 凉亭里,柳十七一面偷偷帮予薇梳理钱家资产账务上的明细,一面竖起耳朵听着墙那头的对话。 “豆腐又涨价了,这年头也就这钱,最不值钱哩。” “可知足吧你,有太老爷撑着,好赖咱还能混口饭吃,你瞧瞧隔壁张家,就差典当祖产了。” “嘶——老爷到底犯啥事了,怎么就叫官府盯上了?” “保不齐是被冤枉的,那些官老爷就好这口,喜欢把事闹大,估摸着再有几日,等风头过去后,老爷就没事了。” 一角白墙牵过一丛爬山虎,微风掠过,叶子沙沙作响。深翠叶片之间,柳十七面色深重,疾步穿过月洞门,又换了副嬉笑模样。 “给各位大娘请安,敢问方才……” 话还没说完,那几个婆子立时变了脸色,匆匆收拾东西,低头绕过柳十七急急跑开去,生怕晚一步就会叫她吃了。 又来了。 黄脸上端的秀眉蹙成疙瘩,柳十七边揪头发边踱步。自那日以后,钱家上下都视她如瘟神,见了她都恨不得躲到天边去,就连她住处那的家丁也换了一拨,各个健步如风,瞧得出都是些练家子。 无论是外间店铺,还是内宅治理,钱家都已从混乱中渐渐恢复如初。而薛晗骁那头却仍旧没有动静,盐务上毫无进展,失踪姑娘也未见人影。不仅如此,更糟糕的是,钱宽他突然翻供了,一口咬定自己是被诬陷的,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了张敏头上。 暮.色徐徐落下,柳十七绕到院角榕树后,借着树荫的遮挡,将藏在袖子里的一封信塞入墙脚松动了的砖块下。这段时日,她就是靠这方法联络冬瓜,再由冬瓜将消息传递到陆宅。 她久久立在院中,微眯着眼,昂首看天际浮云涌动,风裹斜阳,而青砖黛瓦之下,钱家内外却一片和乐安详。冥冥之中总有种莫名的情愫搅得她坐立难安,而这不安的源头,似乎就同那位突然病倒,又突然康健起来的钱家太老爷有关。 冬瓜的动作极快,第二日柳十七就收到了薛晗骁的回复。 封中统共三张纸,第一张写道:柳十七亲启。 绢白熟罗压纹纸上走笔遒劲,清雅与刚烈并存,给人的感觉就跟他本人一样,柳十七忍不住轻轻一笑。 果然是字如其人。 翻到第二张,笑容却僵在了脸上。纸上只有三个字:吃多了? 再到第三张,也只有一句话:有功夫你也多练练字。 平整的纸边慢慢爬上皱痕,柳十七的眉头抽搐得更厉害。自己好心好意地给他通风报信,他倒好,非但不领情,还敢嘲笑她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多管闲事。甚至嫌她字丑,不如练字打发时间。 我呸! 唰唰唰,雪花翩飞。 柳十七怒而起,提笔蘸饱墨水,铺纸挥洒起回信。时不时停笔思忖该如何遣词造句才能气到那个不要脸的混蛋。 正当她笔杆咬得正起劲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砸门声,吓得她手下哆嗦,一笔浓墨自左下斜至右上。 “柳道长可在?我家太老爷有请。” *** 轻烟自香炉顶端的莲心小孔内袅袅泅出,屋内顿时云遮雾绕,恍若仙境。已经喝至第五盅茶,两人依旧没有说话。 柳十七捧着茶盅,眉目舒展,似乎甚是喜爱这明前绿的味道,眼角余光有意无意地掠过案几另一侧的钱太老爷,腹内心思已是百转千回。 较之喜宴那晚,他的气色已然大好,笑眼和蔼,就连眼角额上的皱纹都瞧着甚是亲切,可偏就是这种笑,隐约带着种凌人的气势,叫柳十七心中不住泛寒。 不对劲,与前几日给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细算起来,上辈子自己虽嫁给了他,可事实上,花轿一入钱家大门就径直被抬到了西北那间小院,两年内,她只从别人的口中听说过这位名义上的“夫君”,却并没有真正见过他一面。到了这辈子,她便很自然地先入为主,以为他不过是个醉心道术、好色无用的糟老头。 莫非,一切打从开始就是错的?钱宽不过是个诱饵,而面前这位才是幕后罪魁?结合近来钱家上下的转变,这种想法又坚定了几分。 “多谢柳道长出手,助老朽顺利拔除家中污秽,老朽觉着近来通体舒畅,做起事来也虎虎生风。”老太爷脸上的褶子深了几许,眼睛眯成一条线,眸光顺着缝落在柳十七身上,似钉子般扎人。 “不敢当不敢当,本就是小道应做的事。”柳十七压下心中的疑虑,扯开嘴角笑道。 “诶,应当的应当的。想不到道长小小年纪,修为却了得!听媳妇说,就连那大名鼎鼎的薛都督,对你都很是推崇。” “哟,太老爷这下可真是折煞小道了!”柳十七连连摆手,贱兮兮笑道,“薛都督威名在上,小道不过是个江湖散人,哪里敢攀这高枝呀?” “道长过谦了!哈哈哈哈哈哈。”钱老太爷捻着白须又道,“记得初见道长时,道长为老朽讲了一番道法,如醍醐灌顶,老朽现在想来还意犹未尽,不知道长最喜哪句道义?” “老君有言在先,道法自然,自然即是道。凡事顺其自然,便可感知无形大道,故君子不争炎凉。”柳十七笑着搁下茶盅,抬眸回视,眼中明澈辨不出异样。 ——太老爷,别猜了,我不过就是一个修道之人,与世无争,同那薛都督只是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你想救儿子,盘问我是无用功。 更漏滴答一声,恍如过了数个十年。 “那,道长可知,老朽最喜哪句?”不等柳十七回答,他又指了指右侧屏风,上头字大如斗,赫然写着“无为”二字。 柳十七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通晓自然,清静寡欲,方得始终。太老爷见识深远,小道自愧不如。” “道长此言差矣。”案几那头已收了笑容,手中茶盅往几上一搁,发出清脆的瓷器交击声。柳十七身子一颤,那人已凑到她面前,冷声道:“欲求无为,当先避害!” 柳十七心中一震,笑容依旧挂在嘴角,一瞬间心念电闪,想着该如何回话圆场,头脑却渐渐有些跟不上调子。莲花心仍在吞云吐雾,缠绕在她周身,似毒蛇一圈又一圈环上,嘶嘶吐着毒信。 案几那头,他依旧笑意浅浅地捻着长须。冷汗簌簌如雨下,她努力扶住椅子不让自己不倒下。视线模糊,那笑反而显得狰狞可怖。 无为,这是她彻底昏迷前唯一能瞧清楚的东西。 欲求无为,当先避害。她就是那个“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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