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晖将万物染得一片赤红。 赤壁城内,一个着灰白短衫的男子正坐在一堵低矮的黄土院墙下。 “姀妹,那个威武将军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还是不要跟他扯上关系好。” 麻布帘被从里面揭开,一名着大红胡服的女子弯腰从里面走出来,正是白姀。 白姀闻言步履一顿。年少成名的威武将军,后来赫赫威名的威武将军不是等闲之辈,她当然知道。白姀顿了顿,转身朝齐光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关内从来没有草原上这般壮阔的日落。 白姀坐在齐光身边,看着远处天际那铺天盖地的霞红。良久,她轻声道:“齐光,你回去吧。” 齐光猛地转头看向白姀,她依然看着远处,像是在看那片赤霞,眼眸虽一片赤红,却涣散着。 “姀妹...” “回去吧,你离家太久了。” 齐光听白姀语气平静说让他离开,掩在额发下的眉心,痛苦地皱了皱。 “姀妹,你知道的,我不会离开。” 白姀也看向齐光,西北风吹起了掩住齐光半张脸的额发,露出的那只眼眸里满是执着,让白姀未出口的话卡在了喉间。 余晖披洒在缄默的两人身上,似血一般的猩红。 塞外风云变化,夏天很快过去,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慢慢失去生机,渐渐褪去了绿色。 大营里的生活似乎一成不变,每日巡逻,训练便是将士全部的生活了。闲暇之余,将士们便三五个聚在一起,躺在开始枯黄的草地上吹天侃地。几年甚至十几年都过去了,肚中有再多的事也说完了,军营之中也无太多新鲜的事,只好将最近发生的事反复谈,反复论,总算在枯燥的军营生活中,增添点乐子。 一月很快过去,又逢沐休。营门一开,轮休的将卒便迫不及待三五成火地冲进了城。 他们都是上一次没有轮到沐休的,也就没见识过同袍口中的海量又美艳的姀姑娘,便都摩拳擦掌,准备去见识见识。 但是这回再也没人想要去试探姀姑娘酒量的虚实了,那三个因醉得不醒人事回营,而挨了军棍的校尉,足足在医帐里躺了半个月呢。 可等他们兴致冲冲地到了传说中的酒肆外面,才发现那扇沙棘门关得铁紧。 门上还钉着一块布,上面写了字,可来的士卒们都是睁眼瞎,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又透过门缝往里面一瞧,没人。 这不是让他们白高兴一场吗。有脾气冲的兵当即就要踹门,被旁边同袍手疾眼快地拉住了。 上一次的赌约他们可都是知道的,这酒肆被张校尉他们罩下了,这会儿他们要是敢惹事,以后张校尉他们要是知道,肯定没他们的好果子吃。 众士卒无奈,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 秦朔并没有出营,他独自立在空无一人的校场上,挥汗如雨,一次次拉开手中的弓弦,一支支利箭,‘咻’的一声朝远处的靶子射去,将上一支打落,正中红心。 靶子下面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箭羽。 秦朔像是感觉不到手臂酸痛得已经麻木了一般,只是重复着射箭的动作。直到手中玄弓再也承受不住他的拉力,嘣的一声,弓弦断了。 秦朔怔了怔,扔下手中的弓,出了校场。 一路碰到的将卒见将军面色冷肃,似乎心情不佳,不敢多言,行了礼就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秦朔回到营帐,苏信正等在帐前。 “将军!” “备水。”秦朔道。 “是!”苏信转身就去提水去了。秦朔撩开帐帘进了帐内。 没多会儿,苏信就准备好了水。 秦朔除去衣物,坐在桶中。露出来的前胸上布满了狰狞的伤疤,其中一道最大的伤疤,起于左肩下,斜着从心脏上方划过,疤痕很宽,颜色很深。 秦朔怔怔地坐在桶中,想起昨天收到的那封来自京城的信。 秦朔甩甩头,双手舀起水来,狠狠扑在自己脸上。 帐外守卫的苏信听到里面的水声,似乎带着几分愤怒,他有些不明白将军这是怎么了,这两天好像也没人惹将军生气啊,再说将军也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 良久,秦朔换了身干净衣裳,从帐内走出来。 “将军。” 秦朔面色如常,嗯了一声。 苏信看着似乎与平常没什么不同的将军,不由有些怀疑,自己刚刚难道感觉错了? 秦朔漫无目的在营地里走了两圈,弄得因为逢沐休都闲散下来的将卒们唬了一跳,以为将军这是查营来了。忙不迭地穿好衣裳,整好队形,才发现将军已经走过去了。 将卒们面面相觑,都带着疑问。 秦朔在一个营外小山岗上躺了一下午。 看着夕阳缓缓落下,秦朔沐浴在漫天赤红的霞光中。气温渐渐凉下来了,秦朔终于动了一下,他起身往营地里走。 “咱们这是什么运气啊,好不容易等到了沐休,可那家酒肆竟然没开门!这一下又得等两三个月了,晦气!” “你们说,那姀姑娘不会因为太美貌,被人掳走了吧?” 此言一出,满员皆惊。 “不能...吧!”言语中满是不确定。这边陲之地,什么人鬼蛇神没有?甚至穷凶恶极的人也不在少数。这姀姑娘若是真的有传言中那么美貌,那想打她注意的人绝不会少。她一个弱女子,这真是太有可能了。 几人又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完全没意识到后面跟着个人。 直到进营门的时候,营门守卫朝他们后面肃穆行了礼,众人愣着转头,就见将军正在他们后面。几个士卒心里一咯噔,吓死个乖孙!将军怎么不出声! “将...将军。”几人心虚地行了礼。几人开始拼命回想,这一路自己等人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越想越感觉有,不禁冒出来了冷汗。 秦朔肃着脸嗯了一声,越过众人,进了营门去了。留下面面相觑,惊惶不定的几个士卒。 秦朔回了主帐,宋池正在帐内,见他来了,连忙起身行礼。 秦朔挥了挥手,让宋池出去了。 他在案后坐了下来,那几个士卒的话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让秦朔有些烦躁起来。他低下头,又看到石砚底下露出的信角。 秦朔看了那封信良久,从桌上翻出火折子。 火光忽闪,映在秦朔神色晦暗不明的脸上。 虽说秋天草原深处的羌人会安分一些,但是还是不可大意,每天都会有一队几十骑的骑兵在边陲线上来回巡逻。 这天由秦朔亲自带队。 几十轻骑快速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掠过,偶尔会遇到一大群牛、羊、马,以及手持细长套马杆,骑在骏马上的草原汉子。 因为有赤壁大营的将士驻守在这里,以前一直饱受羌人时不时抢掠的草原民族才得以安下心来,休养生息,所以草原上的牧民都对赤壁大营的将卒们十分热情友好。 牧牛羊或马匹的汉子们见将卒们骑马掠过,都热情地朝他们挥舞起套马杆来。 “赛努!”将士们朝草原汉子高呼。 这句问好的话,将士们经常在一次巡逻中就要吼四五次。 秦朔骑马走在行伍之中,一行轻骑,每骑马身都一侧挂着箭筒,内有十余支箭矢,另一侧挂着一张玄弓。 马蹄轻快,尘土轻扬,座下的军马都是服役一年以上,识途机警的军马,纵使已经奔跑了数十里,行列依然整齐。 翻过一个小土坡,前路又是一马平川。能看到北面远处有吃草的绵羊,白茫茫的一片,在草原上四处散开。 突然,另一面的远处出现一个黑点。黑点移动得很快,片刻就能隐约看清轮廓,是一人一骑。似乎在朝他们这边跑疾驰而来。 起初只当是周边的牧民,正好碰上,并没有引起众人重视。巡逻的时候,碰到放牧的牧民很常见。 可是很快,这一骑越跑越近,距众人不过二里了。 普通牧民见他们巡逻虽说不会刻意避开,但也绝不会撞上来。这人穿着一身黑衫,整个人都被黑纱遮盖,看不出来人是男是女,是敌是友。 来人马速很快,不过片刻,又进了一里。 前面哨卒皆警惕了起来,取下玄弓,箭搭在弦上,警示来人。 若是非敌,见状也会降慢马速,缓步过来。可来人来势不减,似乎要硬生生撞上来。 不过数十息,来人进了一箭之距。 “放箭!”秦朔见状,冷冷下令。 弓弦张拉之声顿响,来人冲势依然不减。 ‘咻咻’两声,离弦之箭带着一股腥风,朝来人直射而去,却避开了要害,显然只是想逼停来人。 不过两息,箭羽便逼近了来人。 只见来人沉稳不惊,纵身往马背一倒,箭矢擦着他的身体飞过去。 秦朔见状,双眼轻眯,搭箭上弓,满弦而放,不过一息之间。 箭羽轻颤,带着破空的呼啸,朝已至半箭之距的来人飞射而去。箭羽几乎与马背齐平,来人或将避无可避。 只见来人猛地往一侧马身一倒,整个人贴着半边马肚,头几坠地,避过了箭矢。来人头上套着的黑纱也跟着动作往下一滑,露出了半张雪白的脸来。 只是未待众人看清,来人身体迅速回正,挺直坐回了马鞍,黑纱下滑,又掩住了面容。其间马速不减,不过几息,就冲到了二十步开外。 众骑见状,一阵‘锵锵’响,马刀尽出,气氛一下紧张起来。 众骑警惕地看着已至近前的来人,秦朔不下令,众骑也不出声,只是一致将刀刃对准来人。 来人在十步外猛然一拉缰绳,还在急速狂奔的青色大马嘶鸣一声,双蹄高扬,止住了步伐。烈马收步猝然,前蹄高立,寻常人只怕得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可来人却没有丝毫慌乱,稳稳地安坐马背之上。烈马神态睥睨,鼻息响亮,马身高大,显然是匹难得的好马。 来人停马之后,静立不动。两方像是在对峙,没有一方率先出声。 秦朔看向来人,来人整个身体都掩在黑纱中,看着虽瘦弱,身量却不矮,像是个男人。 秦朔正打量来人间,来人也看向了他。秦朔看着那双黑沉的眼睛,似曾相识。 众骑看向秦朔,等着他下令,是否要将来人拿下。 只是秦朔也静立不动,面色平静,心里却在回想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正在此时,来人突然将头上的面纱揭开了。一头黑亮的长发散下,几缕顷刻就随风扬起,微微遮住了洁白的脸庞,可还是能大致看清,来人竟是个美貌女子! “姀姑娘!”有去过酒肆的士卒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惊讶出声。 秦朔也不由徒然大惊,他万没想到这个骑术可谓登峰造极的人会是那个姀娘! 这个女子给了他太多惊讶了。 就算草原女子皆会骑马,他也没在哪见过骑术如此高超的女子。而且这女子还是从关内来的,她这一身骑术是如何练就的? 关于白姀的事迹早就在大营里传成了神话,巡逻队里很多人没有见过这个传言中的姀姑娘,没想到会在这里得见,还是以这种震撼人心的方式出现在他们面前。一个女子竟有如此高超的骑术!他们不禁暗自拿自己相比较,结果却是令人丧气。 前面一个哨卒问道:“姀姑娘,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白姀看了一眼正定定看着自己的冠武将军,口气中带了几分惊惶几分庆幸,“我正想回城去,赶时间就抄了近道,没想到碰上了群狼,幸好我的马快,好不容易冲出来了,我有些害怕,然后就碰到了你们,我就叱马过来了。没想到你们用箭射我。”说到最后,白姀话语间带上了几分委屈,直听得众卒愧疚不已。 原来人家姑娘是碰上了狼群,刚逃出狼口,就正好碰上了他们,兴许是想在他们这寻求庇护,谁知他们迎头就是几箭。这么个娇娇水灵的姑娘,没有丧生狼口,却差点丧生于他们的箭下!该是被吓坏了。 “哦,不知姑娘是在何处遇到了狼群?”正在众卒唏嘘悔恨间,就听到一声颇冷静的问话,说话人正是他们的将军。 白姀看向一直缄默的秦朔,他面上神情一直冷然,只是在她拿下面纱的那一刻微微变了变。 “在我身后,约十里左右的地方,有一个浅而弯的沟壑。我就是从那里穿过的时候遇到的狼。”白姀丝毫没有犹豫地答道。 秦朔没有说话,心里却想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他知道,因为状似马蹄,而名马蹄沟。因为狼群经常在那里活动,所以平常不会有人经过那里。这姀娘不过来赤壁几个月,不清楚草原上的情况,乱入了狼窝也属正常。 当即就有哨卒感慨出声,“那地方可经常有狼群在那里出没,姑娘这次算是走运了,下次可别再贪近了,走大路安全些。” 白姀面上还有些余惊未消,连连点头,致了歉又道了谢后辞别了众将卒,再次披上了黑纱,一拉马头,调转了方向,往赤壁城疾驰而去。 秦朔看着那道整个被黑纱遮住的身影,她速度很快,不过几十息就疾驰到了远处,重新变成了一个黑点。 这个女子好像周身都是迷。人已经消失不见,秦朔却还在沉思。 这次像是偶遇,可秦朔却隐隐觉得没那么简单,可要是不是偶遇,别说这姀娘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巡逻路线,退一步讲,这次偶遇对她根本就无利可图。 秦朔想完这个问题,惊讶地发现自己心底竟然微微松了口气。她这个模样,也不像能被人掳得去的样子。 秦朔摇摇头,将那些杂乱的念头甩出去,下令队伍继续巡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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