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霜秋在马车中醒来时,头痛欲裂,辚辚车行之声不绝于耳。她猛地惊坐而起,从榻上滚下来,也顾不得礼仪,撩开窗帘就往外看,窗外一片苍茫林海,碧青无边,旭日初升,林间的晨雾还未散尽。她心下一颤,只能想起那晚去密室收拾东西,偶遇了仙君,然后仙君丹毒发作,之后的事情,却是像是朦胧梦境,只是只言片语,她依稀记得自己拿回来锦书球,于是习惯性的往袖袋里一摸,果然摸到了熟悉的锦书球。她茫然四顾,只见马车内十分宽敞,卧榻、茶几、衣柜一应俱全,至少是侯府制式。 这是何时?自己身在何处?又要去向何方?陆霜秋心下一片茫然,愣愣的垂手坐了回去。 这时就听到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车厢一沉,有人推门撩开帘子就跳了进来,带进来一股山间的凉风。 玉兔跳进来之后,正对上陆霜秋想尖叫又硬生生憋回去的表情。玉兔暗道侥幸,心说糟了,这位可是帝都地地道道的世家贵女,和清风观那些野丫头可不一样,这姑娘要是尖叫起来,自己落下个女登徒子的名声,这一世清白可就全毁了。她破天荒的对自己几乎破门而入的行为感觉不妥,有些心虚的说:“陆姑娘您醒啦?我们出发已经一天一夜了,正赶往清风观呢!” 陆霜秋瞬间惨白,几乎是扑到门边的,推开车门,山风猛地灌进来,满眼是苍茫之色。她心中悲喜交加,泪珠滚滚落下来。 玉兔悄悄瞄了她一样,轻轻一拍大腿,祖宗,怎么又哭了? 清风观对于陆霜秋,是非常特别的存在,对于很多钟爱机关术数的人,清风观都是一座有生之年必须要去攀登的高峰。但是至于是否能够登顶,就要看造化了。因为清风观的建造者正是前朝的机关大师凌虚道人。多数的机关,都以奇巧取胜,而凌虚道人的机关,却是以雄浑厚重见长。他非常善于设计密室、墓葬这类的大型机关,这清风观就是他的登峰造极之作。他利用重重山势设了乾坤轮转阵,就将清风观建于阵眼之中,崇山峻岭与阵脚浑然一体,因为不可纵观全局,鸟瞰群山,因此清风观几乎就是只存在于市井传说或者志怪话本子里。陆霜秋还记得父亲曾经无限感慨的说,如果有生之年能够寻访一次清风观,真是死而无憾了。没想到,自己今日竟然这样轻易的达成了父亲的心愿。 老马识途,马车连车夫都没有,只有两匹枣红色的骏马欢快的奔跑着,反倒显得怪异又寂静。陆霜秋仰望着斑驳的晨光从高耸入云的树叶间隙中洒下来,泪水又滑下来。 “陆姑娘——你别哭了!不然等下眼睛哭肿了,仙君又要责骂我没有照顾好你……”玉兔好歹翻出一副皱巴巴的帕子来,小心翼翼的递给陆霜秋,心里无限感慨,美人就是美人,一颦一笑都是风景,就连哭都是这么动人,果然是使用美人计的好苗子啊!仙君曾经说过,美人计能成功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不是相遇的时机和对人心的揣测,而是,美人一定要足够美啊! “我只是太高兴了,玉姐姐!”陆霜秋连忙接过手帕,见手帕上绣了两只活灵活现的玉色小兔子,似乎是有些年头了,知道这可能是玉兔的心爱之物,可能是别人送她的,于是接过来手帕只是虚虚的压了压眼角。 玉兔跟自然知道这清风观在世人心中的地位,清风观可是凌虚道人的封神之作,连他的大弟子思玄道人都自愧不如,世人对于清风观的好奇和敬仰自是不必说了。于是她就和陆霜秋说起了陆家族里送来了她的嫁妆和陪嫁的四房仆从,说是入了仙君门下,以后婚嫁也由仙君做主了。仙君从来不理这些俗事庶务,因此将嫁妆连同仆从都打发到了宁王府的一个庄子上,等日后她出嫁时再来调拨。不过到底还是给她留了两个贴身侍候的丫头,人如今就在后面的马车里呢。 陆霜秋不可置否,族里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舍出去她这一个侯府嫡女,只图一个族里出了仙君门下的弟子的虚名哪能满足,怎么也得和仙君搭上线才行,这几房人必定是族里精挑细选各房角逐的结果,等她拿到嫁妆单子一看便知。 玉兔见她态度冷淡,提起家里并不十分伤怀,倒是放下几分心来,这陆姑娘果然是个聪明人,人总要向前看的,如果还当自己是侯府嫡女,还缅怀过去的温柔乡,恐怕以后的日子是没发过的。 一直到傍晚陆霜秋一行才到达清风观,道观古朴肃穆,还是前朝的建筑风格,陆霜秋被玉兔安排到了临着水榭的一个十分偏远的小院,小院的名字就叫“寒山云白”,倒是暗和了“秋”字。 陆霜秋这才看见过来时候的两个丫头,一个正是跟了自己十年的青空。另一个也是家生子,算一算,正是她祖母的人。她给那丫头赐了名,就叫雪莹,然后打发她们下去休息了。两个丫头都是被敲晕了一路带过来的,怕她们偷偷测绘清风观的路线,俩人现在还处于惶恐不安之中。如果是从前,陆霜秋一定会觉得很愧疚,是她连累了她们一起过来受罪。可是她看了嫁妆单子,就知道这两个丫头,背后站的可是陆氏宗族,还轮不到一个陆家弃女去可怜她们。其实她一直在猜测,石英和空青两个人,到底谁是母亲特意安排过来的,果然是空青。母亲的眼光果然没错,青空果断聪慧,又心细如发,体贴入微,比自小就跟着自己的石英还得用些。 陆霜秋就这样在小院子里呆了几天,就命令两个丫头整理衣物和书籍,半步也不准出院门。 这天傍晚,送饭的道童还没过来,倒是来了位客人。这位客人看起来也不过十三四岁,自称是清风观的俗家弟子孟娇娘,倒是人如其名,果然是个美娇娘。她一脸倨傲的叫陆霜秋跟她走,仙君传唤。 陆霜秋不敢耽搁,换了身衣服就跟着她走了。仙君住在清风观最深处的院子里,陆霜秋有心打探一下仙君叫自己有什么事情,孟娇娘都是避而不答,只顾向前走。七拐八拐的到了地方,她用手一指,就让陆霜秋自己进去。陆霜秋心底的疑惑也越来越多,她本来就擅长机关,对于建筑格局更是了然于胸,一看这里,就不是书房或者会客厅,反倒像是内宅的休息室。 “孟姑娘,不如您带我进去见仙君吧,不然我初来乍到,唐突了仙君就不好了。”陆霜秋低声恳求道,手却是拉着孟娇娘的衣袖不松手。 孟娇娘冷笑着把手一甩,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不是侯府嫡女么,怎么还会这么低声下气的说话?我这乡野村姑还真是头一次见这样的贵女呢!仙君正在沐浴,你说叫你来干什么?你叫我进去算怎么回事?我可没这个福气,能亲自侍候仙君沐浴!” 陆霜秋脑子嗡的一声,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说什么?仙君叫我来——” “叫你来服侍他沐浴!”孟娇娘不耐烦的推着她走了几步,催促道:“快进去吧!别让仙君等久了!也不知用了什么狐媚手段,竟然能有这等福气……”她后半句的声音很小,可仍是一字不差的清晰的落入陆霜秋的耳中。 陆霜秋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推门进去,长长的走廊似乎没有尽头,隐隐有水蒸气夹杂着硫磺的气息。她穿过走廊,走进内室,看到仙君的衣服就随意的搭在屏风之上。 进还是不进?陆霜秋放在门上的双手都有些颤抖。推开这扇门,就是仙君沐浴的浴池。等待她的是什么? 陆霜秋握拳又松开,反复几次,才缓缓的推开门,沿着白玉走道走了一阵,才看到远处水汽蒸腾的浴池里有人正倚着池边的吐水麒麟兽闭目养神。水汽朦胧中看不真切,隐约见乌发雪颜,面如刀刻,真是人间绝色,仿若画中人。陆霜秋也只看了一眼,心里狂跳不止,不敢再看了。 “谁?”仙君仍闭着眼睛,低声问。 “霜秋——霜秋奉命前来——”陆霜秋到底是做了十几年的侯府嫡女,这句侍候仙君沐浴怎么也说不出口。就算是落到尘埃里,她也不可能即刻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仙君缓缓的睁开眼,微微侧头看着她,面色喜怒难辨。好一会儿才薄唇轻启,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滚出去。” 陆霜秋一直微低着头,不敢看仙君,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就定定的在她身上,只觉得针芒在背。这几个字听得她心里一颤,可是如获大赦,转身就跑,快到门口时听到仙君又轻飘飘的扔过来一句:“去思过室跪着。” 陆霜秋出了门,就见一个小道童正笑眯眯的看着她,还是老熟人,正是那夜为她引路去望月阁跑得飞快的那个。 “仙君吩咐您去思过室还是禁闭室?”小童子笑眯眯的问。 “思过室——”陆霜秋有些汗颜,见人随便进去的时候都不询问,见人出来就过来领路去受罚,这是什么路数,难道仙君一直都有这个喜好? 小道童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点点头说:“他们传的没错,您果然是仙君的爱徒,没准真是仙君为自己选的双修道侣呢!你可要长点心眼儿,这清风观里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呆的地方,怎的只长个子不长脑子呢!” 陆霜秋被这个只到她腰部那么高的小道童一副长者姿态的谆谆教诲给震惊的目瞪口呆,心说这位小童子难道不是八九岁,而是话本子里说的那种可随意化形的高人?于是小心翼翼的问了句:“您——您今年贵庚?” 小道童得意洋洋的回答:“我下个月就要满九岁了!到时候生辰那日请你来吃酒,仙君年年都给我办生辰宴的。我叫今朝。” “今朝小道友,观里为何传我是选中的双休道侣?”陆霜秋一见他果然还是个孩子,放下心里来,继续询问。 “因为观主前些日子夜观星象,算出仙君有相思大劫——最好的化解方法就是选个道侣一起渡劫。因此这些日子观里不管男女都心思浮动,都想得到仙君的垂青。只可惜——仙君回来竟然带了你,他们都要空欢喜一场了。”小道童神秘兮兮的说。 陆霜秋听得心惊肉跳,勉强笑了笑问:“我进去你怎么的不盘问?仙君沐浴时岂不是很多人都能闯进去?” “仙君不喜我们在院内喧哗,能走到仙君跟前的,都是仙君自己放进去的。一般能出来的,就是要去思过室或者禁闭室的。” “还有出不来的?”陆霜秋听得脊背一凉。 “仙君懒得应付的,就启动水牢阵了,一般过个把时辰,我再去水牢里捞人就行了。”小道童一副业务非常熟练的语气,一看这活就没少干了。 陆霜秋出了一身冷汗,心说真是感谢仙君手下留情了!思过室里陈设简单,不过一桌一椅而已。墙上一副大字“静己思过”,写的龙飞凤舞,张扬肆意,可是半点儿悔过的意思都没看出来。小道童殷勤的把椅子上的垫子拿过来铺好,让陆霜秋跪在上面。陆霜秋道了谢,老老实实的跪下来思过。 也就一炷香的工夫,就听见门咯吱一声响,有人推门而入。 人还未至,陆霜秋先闻到了一种淡淡的硫磺和药香混合的潮湿味道。 “拜见仙君。”陆霜秋看到仙君的木屐就停在她面前,连忙俯身施礼,不敢抬头看他。 仙君围着她转了两圈,才做到旁边的椅子上,冷笑一声道:“人都说帝都的贵女都是七窍玲珑心,心机手段样样不缺,随便拉出来一个世家贵女都能抵上一个能干的幕僚。怎么着?合着我捡了个冒牌货回来?这点把戏就被蒙住了?我沐浴的时候往前凑什么?就不怕看到鹤发鸡皮的老妖物?嫌命长是不是?” “弟子知错了。”陆霜秋满面通红,仍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错在哪里?” “弟子错在不该轻信他人,惊扰了仙君,请仙君恕罪!” 仙君见她认错态度良好,脸色也缓和了些:“起来吧,下次长点记性,除了金乌玉兔传话,其他人都不要理。” “是,仙君。”陆霜秋已经跪的膝盖发麻,起身时晃了晃,咬牙才没有摔倒。脊背挺直的垂手立在一边。 “这几年都没有回去了,难道帝都的风气都变了,世家的女儿都真当做娇娇女养了吗?” “帝都的风气没有变,现在也是一样的。培养一个世家贵女,还是需要花费无数财力物力的,如果有意入主东宫,就要倾尽全世家之力也不奇怪。只是弟子七岁起就住在冷月观了,也算不得真正的世家之女。” “你的意思是,你被人家诓骗来围观本仙君洗澡很情有可原?” 陆霜秋闻言忍不住皱眉,抬眼看了座上的仙君一眼。仙君的头发还未干,湿漉漉的随意挽了个白玉簪,眼神和语气都充满了戏谑。陆霜秋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仙君和那夜在望月阁里带着俯视众生的怜悯和寂寥的仙君判若两个人,刻薄又犀利,简直匪夷所思。 只是这一眼,仙君就读懂了她的眼神:“怎么,本仙君还没说完你,你就开始怀疑本仙君也是冒牌货了?” “弟子不敢,弟子只是在仙君身边侍奉的时间尚短,还不太了解仙君的品性而已。”陆霜秋低眉顺目,抬手施礼。她虽然态度好,却是一语双关,表面上说不是怀疑仙君,而是自己对仙君不熟悉而已;实际的意思却是——谁知道是不是你真的要女弟子去侍候沐浴啊,我又不了解你! 仙君不怒反笑,轻轻叩着桌面点头道:“看你这绵里藏针的劲儿,还真是有清风观道徒的风范。那么,既然你断定孟娇娘没有骗你,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陆霜秋有一点惊讶,没想到仙君竟然问这个,她略一定神,轻声说:“我想,定是孟娇娘身边非常信任的人,传达这个消息孟娇娘才会信以为真。并且这个人,一定和仙君关系匪浅,经常侍奉在仙君身旁。” 仙君目光扫过陆霜秋那双仍带着少女稚气的剪水瞳仁,一言不发的起身出去了。陆霜秋这才察觉自己背后又被冷汗浸湿了,仙君最后那一眼,目光沉沉,似悲似喜,看的她腿都软了。过了一会儿小道童就来召唤陆霜秋,告诉她回去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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