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霜秋回到清风观以后，继续猫在偏僻的院子里不出来，早睡早起，安静得很。两个丫头旁敲侧击打探她的行程，她一概装聋作哑。有一日傍晚，陆霜秋准备洗漱后准备就寝，雪莹趁着给她梳头发的时候小声抱怨说：“小姐，您也是陆家供奉长大的，怎能就这样无情？族里都惦记着您呢，你多少提一些跟随仙君的见闻，也好让族里安心啊！” 陆霜秋脸色一凛，抬头透过镜子看着她，冷笑道：“我不说，才是为了陆家好。随意吐露仙君行踪，你是嫌自己命长了吗？我今日放你假，拿着我的腰牌，观里随便走，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别真以这院子关起门来就和帝都陆家那一亩三分地一样了！” “小姐，您息怒，雪莹她自幼就在府里长大，哪知道这利害关系。”青空忙过来低声劝道。 陆霜秋看她们两个一个白脸一个红脸，一刻也不想多呆，拂袖而去。不过她也无处可去，此时日暮西斜，观内格外的寂静。她漫无目的的往宿星山走去，宿星山观景色绝佳，奇峰林立，怪石嶙峋，满眼滴翠，偶尔有几声鸟鸣更显得此地清幽，此处听闻是仙君夜观天象的地方，别人几乎不会过去。 顺着羊肠小路攀爬了好一阵子，陆霜秋才到达山顶，她一边喘气一边想，这山路都设了八卦阵，难怪少有人来。山顶上仍是古木森森，一条石板路铺在杂草中间，犹如密林中的蜿蜒河流，消失在森林的尽头，不知道通往哪里。夕阳从树荫里透出来，把石板路都染成了金色，显得格外静谧。 陆霜秋被这种宁静而神圣的气氛所吸引，迈步踏上石板路，走向未知的密林深处。走着走着，忽然眼前豁然开朗，茂密的林荫路的尽头，是一个有些荒芜的庄园，门庭大开，院内杂草丛生，连门上挂的牌匾都十分老旧了，牌匾上龙飞凤舞的“春园”两个字也有些模糊，但笔体苍劲有力，和那日在思过室里看到的“静思己过”的笔体十分相近。 园内楼阁门窗紧闭，大片的花木无人打理，独自开放，倒也芬芳热烈，生机勃勃。陆霜秋在里面慢慢走着，觉得这个春园布局恢弘大气，昔日有人打理时，这里一定非常美；如今无人打理，竟也透出几分疏阔自在的意境来。想来这园子的主人一定性情十分随意洒脱。 只是这园子为何荒废了？ 也不知仙君在何处占星？也不知仙君真的会占星否？陆霜秋想到这，噗嗤笑出声来。 往园子深处走去，隔着密实的花墙，陆霜秋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硫磺味道，穿过花墙的小门，就看到大大小小的温泉池和丛丛花树交相辉映，美不胜收。在这寂静的黄昏，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去庄子里泡温泉的欢乐情景忽然就涌上心头，她伸手摸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泪水往里走去，挑了一个花树围绕十分僻静的温泉池，脱掉外衣走进去，水温微热，十分舒服。 陆霜秋闭上眼睛，靠在池边闭目养神。她努力凝神静心，可是仍然思绪翻涌，儿时关于父亲的记忆忽然清晰起来，一会儿是父亲归家之后抱住她抛到空中，一会儿父亲是盯着她破解机关，解不出来就佯装生气的打手心，一会儿又是她刚到冷月观中夜夜不敢入睡，捂着被子无声痛哭。父亲英俊却有些模糊的笑容，母亲冷漠哀怨的眼神，幼弟疏离又戒备的窥探，纷乱的记忆涌上心头，让她坠入无边的噩梦，痛苦不甘，惊恐万分，感觉要窒息一般，却无法挣脱。 忽然，她的耳边响起了韵律分明的敲击声，清脆悦耳。随着一声声的脆响，纷杂而令人无所遁形的记忆如潮水般退去，一切都寂静下来。脑海里只剩下那个听雨楼上凭栏而立的萧索身影，烦躁和苦痛不见了，却是一丝无望和微甜涌上心头。她低低的呢喃了一声：“仙君——” 陆霜秋猛地睁开了眼睛，发现斜阳暗淡，而暗金色的余晖中，仙君就在隔壁的温泉池里，脸色凝重，正用扳指轻轻的敲击着温泉池的白玉池台。正是这个声音把自己从无尽的痛苦中引了出来。 见她睁开眼睛，仙君收了手，屈指就弹在了她的脑门上。 “啊！”陆霜秋又疼的要掉下眼泪来，捂着额头往后躲了躲，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原来看到仙君不是梦境。不是梦境？陆霜秋紧接着又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的躲到了花树后面。 “现在才躲，也晚了点。”仙君忍不住嘴角微扬，撇着花树后面的人影道：“让我说你什么好？这大大小小二十七个池子，为什么非得选了这个虚妄池？如果我不在这里，你今日就要陷入虚妄之境，没准三五个月都醒不过来。” 陆霜秋一听，立刻从池子里跳出来，也不管里衣还湿着，手忙脚乱的穿好了衣服。 “多谢仙君！弟子告退！” “回去用皂角泡个澡，然后到思过室去等我。”仙君懒洋洋的靠在白玉台边，不轻不重的丢过来一句。 陆霜秋连忙应声，几乎夺路而逃。 仙君看着她在花丛里穿梭的背影，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这野径孤园，听到笑声，还以为终于等到了花妖狐媚，没想到还是这头横冲直撞的小鹿。”他闭上眼睛，陆霜秋乌发雪颜，满脸泪水和痛苦挣扎的样子就浮现在脑海中，还有那一声似悲似喜，饱含哀婉和无望的“仙君”…… 仙君猛地睁开眼睛，缓缓的伸出手，捂在了砰砰直跳的胸口上，这么多年，他的心又一次感觉到了刺痛。上一次，还是十多年前，他师父身陨阵中之时。 等仙君收拾妥当去了思过室，果然见陆霜秋已经老老实实跪在那里了。思过室的窗子开着，正可见一轮明月在中天之上，马上又要到月圆之夜了。 “多谢仙君搭救，弟子——”陆霜秋不敢看他，还没等说完，仙君坐在石桌旁，不耐烦的招手道：“过来坐，伸手。” 陆霜秋愣了下，起身坐在他对面，刚有些犹豫的伸出手，就被仙君拖过手腕直接压在桌子上，垂着眼为她把脉。 陆霜秋的心不可抑制的砰砰直跳，几乎不敢抬眼看仙君，自从那夜马车醉酒之后，今日是第一次遇见仙君，没想到就闹出这些事来。 “你心志坚定，虚妄池对你的影响微乎其微，可能会做几天梦，就没事了。”仙君收了手，又打量了她几眼，笑着问：“你在虚妄池里想到了什么？” 陆霜秋一惊，飞快的瞥了他一眼，才回答：“都是关于我父亲的记忆。” “你知道人间最痛苦的是何事？是求而不得。虚妄池让你看清楚的，就是自己的执念。那么多池子，清心、安神、梦圆……怎么就偏偏选了这个？” ……陆霜秋无言以对，不就是因为那池子位置偏僻，又花树繁茂，景致很好嘛…… “仙君您那个池子，是什么？”陆霜秋和他相对无言，仙君又不打发她告退，于是开口问道。 “清心池，我丹毒要发作了，内心烦躁。”仙君回答的十分随意。 陆霜秋倒是愣了愣，没想到仙君这么坦诚，半点也不遮掩。上次月圆之夜，和仙君在冷月观的密室相遇，正好碰到仙君丹毒发作。她想到当时仙君面色苍白的模样，心里又起了一点怜悯之意，因此看向仙君的眼神都含着几分怜惜和宽慰，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仙君与她的眼神一触即离，轻咳一声就准备离开，这时金侠士从窗子翻进来，低声道：“仙君，有个加急的帖子，连夜送来的，您先看看？” 仙君扫了一眼陆霜秋，拆开信封一目十行，笑了一声，把信件扔给陆霜秋。陆霜秋接过来打开一看，简直心都要跳出来了。这是昌平郡郡守送过来的密函，内容简直的离奇程度堪比江宁小生的志怪话本子。 昌平郡李氏宗族的长孙李平岳上个月大婚，迎娶了郡守之女张云舒，二人婚后十分恩爱，结果今天早上李平岳醒来就发现怀里前夜里还极尽缠绵的销魂美人竟然变成了一具白骨，当即吓的晕死过去。 昌平郡郡守一方面怀疑是李氏害死爱女，活人变白骨不过是故弄玄虚；一方面看到李平岳的惊吓和伤心不似作伪，又担心真是鬼怪作祟，因此急急忙忙向清风观里投了帖子。 陆霜秋看的心砰砰直跳，一脸的震惊。 “观主说，那张氏女曾经因为体弱多病，在观中挂过名，也算是他的俗家弟子，还请仙君前往相助。”金侠士低声道。 陆霜秋自动在心里翻译了一下，就是昌平郡郡守这些年来没少给请观里供奉，因此仙君无路如何也得去帮忙。 “红颜枯骨，倒是有趣。准备一下，明日就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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