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坤走后不久,楚太太躺在一把藤椅上,用一柄黑花梨木小槌敲着腿。楚劭南心急火燎地走进来,开口便问:“母亲,你叫人去接表姐来了?” 楚太太坐起身,也没回他的话,顾自埋怨道:“这柳妈,就喜欢四处嚷嚷,一点事情都守不住口!” 楚劭南见她口吻,竟是真的,便道:“母亲,我昨晚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你这个时候让表姐来,是什么意思?” 楚太太将那柄黑梨花木槌往桌上一搁,笑着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道:“你激动什么,婉筠以前不是也常来小住的吗。” “若是以前,我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是昨晚我刚说还不想结婚,您就要把要把表姐接来,您当我真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吗?” 楚太太见他满口质问的语气,有些不快,道:“既然你明白其中的意思,何必还要来问我。” 他听他母亲这样说,眼里窜起了股小小的火苗,怒道:“我只是来告诉您,我不想结婚,就是不想,娘你再怎么做,我也不会娶表姐!” 楚太太全身一阵颤抖,她这个大儿子素来孝顺至极,还是第一次用这样的口吻同她说话,瞥眼间她又看到桌上的账本,只觉得最近诸事不顺,一口气提不上来,人像根柳枝般要倒了下去,支着桌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楚劭南方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赶紧去扶楚太太。楚太太抓着劭南的手,半晌才道:“劭南啊,娘是最了解你的,所以很清楚,你娶婉筠是不会错的,你就信娘这一次吧。” 楚劭南默不作声,楚太太继续说道:“就算你现在不同意,你也和婉筠再处处,若真不合适,娘也不强求了,行吗?” 楚劭南见她的语气近乎哀求,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没过几天,楚劭南的三舅就带着他的长女姜婉筠上了楚家来拜访。楚氏夫妇极其热情,备了丰盛的酒宴为他们接风。 宴席上,沈涵初第一次看到姜婉筠,一个温婉秀丽女子,曲眉润颊,穿着茶青色的香云纱旗袍,周身绣着细密的白茉莉,斜襟上三颗蝴蝶盘扣。却裹着一双金莲小脚,走起路来弱如扶柳,一说话还未开口就先红了脸,真是温柔到了极点。 楚太太早就打理好了厢房,姜家父女住了一晚后,姜父便要回去了。楚太太便要留婉筠小住一段时日,姜父替女儿推辞了一番,也就答应了。其实这是他们在信里说好的,现在的种种,不过是在楚劭南面前走个过场罢了。 自从婉筠住下后,楚太太的精神格外地好,时不时地造就机会让婉筠和劭南单独相处。一会儿让他二人去她的正院里陪她说话,一会儿让劭南陪着婉筠上街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一会儿让婉筠去劭南屋里送她炖的补品……楚劭南虽心里恼火,但又不好逆着她母亲。 沈涵初并不知道楚太太的意图,只当他们是普通的表兄妹。她因婉筠温柔婉约,又是楚太太的侄女,更觉得她处处和楚太太有几分相似,所以也很喜欢婉筠,常常和她一处说话。 婉筠住的小院里有一架秋千,这日,沈涵初上完课,正好看到婉筠坐在秋千上,手里拿着绣花绷子,脚边放着一只剔红葵瓣篮,里面堆着各色丝线和花针。沈涵初悄悄地走进去,在离她几步远时贸贸然地叫了声“嘿!” 婉筠吓了一跳,手里拈着的花针差点扎了手,见是沈涵初,方才舒了口气道:“沈小姐,你倒吓唬起我来了。” 沈涵初嗤嗤一笑,道:“绣什么呢这么入神,我走了这么长一截子路都没看到。” 婉筠将花绷子往身后一藏,轻声说:“没什么,随便绣几朵花打发打发时间而已。” 婉筠虽藏得快,沈涵初还是瞥到了,是两朵婀娜的并蒂莲,桃红的花色,嫩蕊凝珠。沈涵初在婉筠旁边随她一起坐下,一面笑道:“你可真贤惠,以后谁娶了你,必是天大的福气。” 婉筠红了脸,微嗔道:“沈小姐又取笑我了。” “我可没取笑你,你和楚太太是我见过的中最温柔和气的人。你姑父有楚太太这样的妻子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可不是有福气。你和你姑妈这么像,以后你的丈夫当然也是有福气的。” 婉筠嘻嘻笑着,忽然绕到秋千后,猛力一推,道:“我看呀,沈小姐上过洋学堂,见多识广,人又漂亮,以后谁娶了你才是天大的福气呢。” 婉筠身肢柔弱,使不出多大力气,秋千飞得不高,可沈涵初还是吓了一跳,只觉得人直直地往后倒,待那秋千回落到原处后,她从上面跳下来,道:“好啊你,在我背后使坏……”说着去咯吱她。 婉筠轻轻呼了一声,绕着秋千架子四处躲藏,一面笑着求饶道:“别闹了,别闹了,我错了就是。” 院子里飘扬着铜铃般的笑声,两人玩闹了好一会儿才在安静了下来,一起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秋千索发出“吱吱”的声音,院子一角的一棵百年大榕树绿叶繁茂,也随着秋千索荡漾了起来,四围拂过细细的青风。 婉筠沉默了许久,忽然问道:“沈小姐,跟我说说劭南……和你们在宁阳的事吧。” 沈涵初想了一会儿,说,“其实我和楚先生也是年初才认识的。他和慧因在宁华大学教书,我在宁州师范教书,还有一些朋友是在劭南的报社和编译局的同事。我们这一群人,因志趣上合得来,所以常压压挤挤在一处,有时写文审稿,有时聚会聊天。” 婉筠仔细听着,微微偏着头又问:“那……劭南他……有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 “楚先生他对人很是友善真诚,要好的朋友太多了,这次来的张先生、李先生、唐先生、慧因都是他要好的朋友。在宁阳还有好多他的朋友我都不认识呢。对了,还有一位夏中昱先生,和他以前就是同学,关系最要好了。我也是通过中昱才认识楚先生的。” 婉筠因为觉得自己这次来,劭南对她的态度明显变了许多,想从沈涵初口里听出些端倪来。她想问的其实是楚劭南特别要好的女朋友,自然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沈涵初的回答对她没有任何帮助,她微微有些失望,接着她的话茬道:“哦……我知道这位夏先生,以前也来过的。他还有个妹妹,好像叫……中湄。” 沈涵初听到中湄两个字,心里却一惊,故作平常的问道:“你也认识中湄?” “夏先生以前来这里时,都会带着他妹妹,碰巧我也在楚家小住,就见过几次,很是可爱呢。”婉筠当然不会疑心到中湄身上,因为她看到的中湄,只是十岁出头的小女孩。 而沈涵初脑海中的中湄,年芳正好,像一支花苞刚绽的出水芙蓉,楚劭南会亲昵地揉她的头发。想到中湄,沈涵初心里涌上一股哀愁,原来中湄早就来过了。 树上的蝉断断续续地叫着“知——知——”,她们两个都沉默着,想着各自的心事,倒有一种“蝉鸣林愈静”的感觉。 沈涵初先打破了沉默,道:“你也跟我说说你和劭南小时候的事吧。” 婉筠想了会儿,道:“小时候,我和劭南,还有家坤,一起在宅子里的私塾馆上课。劭南他从小就聪颖过人,塾师教的诗经,他看几遍就能背下来,我和家坤呀,半天都记不住。他十岁时,就能参加姑父的诗社,和他们吟诗填词了,我和家坤呀,还只会玩过家家。” 沈涵初听得糊里糊涂,问道:“家坤?他不是楚家的管家吗,怎么从小你们一起读私塾?” “家坤其实是姑父姑妈养大的。你不知道,姑父姑妈是这湘林出了名的大善人,经常有穷人将养不活的小孩送来楚家门口,姑父姑妈都会收养,将他们抚养成人。家坤也是这样进的楚家。姑妈捡到他时,因为和劭南年龄相仿,让他也姓了陆,和我们一起读私塾。他虽然读书不行,但很会算账,人也伶俐,慢慢地,姑妈就将家里的事都交给他打理,他也成了楚家的管家。” 沈涵初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这段时间住下来,看他和一般的下人不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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