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五月,北平,云公馆。 云佰城回到家中,他的夫人袁氏迎了上去,一边接过他脱下来的大衣递给一旁候着的丫头,一边就状似随意闲聊道:“老爷,今儿个许太太过来了,说是她们家现在特地请了个先生给她们家的三姑娘补习功课,准备明年报考燕京女子大学,还问我们家的阿琪准备的怎么样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又有掩不住的骄傲,道,“我们家阿琪,她在英国长大,底子好,自幼功课也都是顶尖的,这京里怕是没几个姑娘能比得上她,可没什么好担心的。” 说到这里,袁氏脸上已经满是笑意,因为是说到得意处,笑容格外光彩照人。 云佰城此时已经坐到英式的皮沙发上,手上端起了桌上的茶杯,翘着腿,看着妻子骄傲的样子也忍不住露出了些笑容。 他们有一子一女,女儿云琪是长女,生得娇俏动人,活泼伶俐,因在英国长大到九岁,说的一口流利的洋文,着实是两人的骄傲。 “不过,”袁氏说到这里,笑容却是收了些,瞅了一眼丈夫,道,“不过老爷,说到这上女子大学,我就不由得想到了在延城那边的阿暖。” 云佰城面上的笑容一僵。 “老爷,”袁氏看了看云佰城的面色,笑得温柔小意道,“我是想起来,阿暖她在老太爷和老太太身边长大,教养虽然也是好的,只是老爷您到底是教育厅的副处长,一直就致力于推行新式学校。若是,若是外人得知您还有一个女儿在乡下,受的都是旧式教育,总有些不妥……” 云佰城不自觉地皱了皱眉,道:“你是想?” 袁氏笑道:“老爷,这说起来,阿暖也十五了,就比我们阿琪才小上一个月,我想着,我们不若也把她接到北平来,先给她补补功课,再把她送到教会的女子中学就学,一来这样老爷您面上也有光,二来……” 这回她笑得更有些意味了,继续道,“二来我看阿暖那丫头生得着实不错,让她一直待在乡下,也实在委屈了她,老爷您接她到京中来,好生培养,再给她寻个好亲事,既不耽误她,对老爷也是个助力不是?” 夫妻一心,袁氏并不避讳自己心中的谋算,而且她真心觉得,这事情,对云暖那个丫头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一直待在乡下,还能嫁什么好人家不成? 果然云佰城听了袁氏这话半点也没着恼,反是将她这话入了耳,认真思虑起来。 阿暖,阿暖何止是生得不错。 阿暖长相随了她的生母,甚至青出于蓝灵气更胜,小小年纪,已经容色逼人。 阿暖是云佰城在老家延城那边父母之命娶下的妻子陈氏所出的女儿。 云佰城和陈氏自幼定亲,后来他到北平读书,认识了新式家庭出身的女学生袁兰绣,也就是现在的“夫人”袁氏。 彼时两人就在时下风行的自由恋爱中相恋了,之后恰逢有一个留学英国读书的机会,两人就打算同去。 就在云佰城还在想着该如何退了家中的亲事,再让父母同意娶袁兰绣之时,却收到了父亲云老太爷的信,让他立即回延城,留学之前必须先把婚事给办了。 云佰城匆匆告别了袁兰绣回乡,临行前情难自禁下还偷吃了禁果...... 云佰城回乡原是打算劝说父母退亲的,可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他回到家见到了陈氏之后,不知为何就昏了头,被陈氏的表象颜色给迷惑了,鬼迷心窍地就顺着父母的意思娶了陈氏,还圆了房。 然后成婚一个月之后他就离开了家去了英国,同行的几个学生中其中就有袁兰绣。 袁兰绣到了英国之后发现自己已经怀了三个多月的身孕的,两人便在英国又行了西式的婚礼,七个月后袁兰绣诞下了长女云琪。 而远在家乡延城的陈氏,比袁兰绣晚了一个多月,生下了云暖。 云佰城在英国待了九年,在新政府成立三年后,也就是民国三年回的国。 他回国之后就一直留在了北平任职。 袁兰绣的娘家袁家是新政府的新贵,其大伯袁立勇是新政府外交部的政务参事,云佰城和袁兰绣回国之后,袁大伯便给云佰城在新政府教育厅谋了一职,之后也是在袁家大伯的关照下,一直步步高升,现如今已经是副处长的位置。 因此云佰城和袁兰绣两人夫妻感情一直甚好。 就是延城老家的那个陈氏,在云家的家谱上,虽仍是云佰城的妻子,但应着袁家的要求,云佰城却是在新政府这边瞒着父母办了个离婚书的。 当初云佰城和袁家其实是想让陈氏签降为二房的结婚书的,不过陈氏却固执得很,宁愿签了离婚书也不肯签降为二房的结婚书,这事云佰城对陈氏心中就很有些不满。 他觉得,袁兰绣贤惠,肯容下她,不过是让她签个给袁家看的二房婚书,在老家,她也仍是正妻,但她竟是不肯,硬是激他威胁他签了离婚书,实在令人生恼。 不过好在陈氏还算懂事,没闹出来,人也仍住在了延城云家,延城的父母家人对此也皆是不知情,这日子也就这么继续过下去了。 此时云佰城听了袁氏的话,脑中就闪过过年时见到的女儿阿暖的样貌,心里头立即意会到了妻子的意思。 女儿长得那般容貌,留在乡下的确是太可惜了。 他道:“这,好事是好事,可是那孩子有些不懂事,让她住到家中来,怕是要委屈你,让你费心了。” 袁氏笑着摇头道:“老爷,夫妻是一体的,只要你好,我受些委屈怕什么。” 六月,延城,云家祖宅。 阿暖伸着小手轻轻敲着放在桌上的信,看着那信上端正有力的字......字还写得挺好看,就是人不咋地,阿暖撇了撇嘴心里腹诽道。 阿暖的手生得很好看,娇娇软软细细嫩嫩的,瞅着比她腕上那个水汪汪的玉镯子还要晶莹剔透些。 陈氏坐在一旁带着些笑意看着女儿,目光温柔中还带了些宠溺。 这封信是京城北平那边刚送过来的,云佰城写给自己父亲云老太爷的信。 信中说阿暖也大了,想接她去京中读书,也好见见世面,现在是新政府时代了,想要嫁得门当户对家世好学问好有前程的年轻人,不读点书,没有见识是不行的,总不能就留在延城让她嫁个旧式遗绅。 云老太爷虽古板些,但却并非毫无见识,否则当年也不会送了长子去北平读书以及让他去留洋了。 不过云老太爷一直对陈氏这个大儿媳有所愧疚,对陈氏母女向来优容,因此并不就此下什么决定,而是传了两人去上房,把这信就直接给了陈氏,让陈氏自己选择。 依云老太爷和云老太太的意思,其实觉得大儿媳总住在老家侍奉他们两老也不是办法,长子回国,就应该将儿媳和孙女也接去北平一起生活才是。 至于袁氏那边,既入了门,就该依着规矩行事,该怎样就得怎样。 阿暖看完了信,也前前后后将要考虑的事情捋了一遍,就转头看向母亲,问道:“娘亲,我们要去北平吗?” 我们,而不是我。 陈氏笑问道:“阿暖想去北平读书吗?” 阿暖想,她当然想了。 她是土生土长的这云家小姐没错,但她其实不仅仅是云暖,她生下来还带着些别的记忆。 记忆里她是个走两步都晕倒,父母都有些嫌弃,一年大半时间都住在医院,把药当糖丸吃,把医生护士当家人的病秧子,然后十八岁就死在了手术台上。 所以她投胎成了现在的云暖,生下来就健健康康,有把她放手心里疼的母亲,虽然古板些,但还是很疼爱她的祖父祖母,她觉得这简直是老天爷对她上辈子有所亏欠的补偿了。 所以她很珍惜身边疼爱她的人,至于那个便宜父亲,她一点儿也不在意。 不过乡下小城镇的生活虽好,但这民国虽然不是她记忆中历史书上的那个民国,可是就这些年她了解的情况,世道可也是一直不怎么安稳的,将来怕是会更乱。 所以她当然要去北平,不然一直困在乡下,将来有什么异动,她有什么本事护得了自己,护得了疼爱自己的母亲? 不过她想去北平,是希望母亲跟她一起去,另置了房子居住,和那北平的“那一家子”无甚牵连才好。 阿暖搂了母亲陈氏的胳膊,低声道:“娘亲,您不是已经和那人离了婚,不若您跟我一起去北平,我们一起生活可好?反正舅舅他们也在北平,我们也并不怕旁人欺负了咱们。” 陈氏一惊,有些疑惑地看向阿暖,离婚一事,除了她和云佰城,还有袁兰绣,袁家,外人皆是不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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