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生儿女命定要于黑暗中降临,他们首先看到的将是穹顶的繁星。” ——《精灵宝钻》 …… ……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落到卡伦贝尔绿色的草地上,这个坐落在奇利尔河岸边的小镇仿佛从沉睡中缓慢苏醒,悠长的鸟鸣拂过麦田与原野,唤醒了又一个崭新的晨曦。 不过尚在头顶的天空仍处于雾蒙蒙一片时,趁着薄薄熹微,赶在炽热和阳光落满山川之前,一个身影风一样轻盈地穿过了卡伦贝尔翠绿的草地,掠过静悄悄的牛羊牧场,将沉睡中安宁静谧的小镇抛在身后。她来到了十几年前被废弃的掘石场,绕行过地面逐渐开始风化的石块,散落的砂土,挥去风中扬起薄薄的尘埃,于万籁俱寂之间来到了这荒无人烟的一隅,顺利找到了这附近地势的至高点,一座历经风霜斑驳剥落却屹立不倒的灰石塔。 这位荒野的不速之客抬头瞧了瞧变得愈发明亮的天色,天际的尽头隐约有一束最耀眼的光芒逐渐升起。得快点儿了——她在心里如此默默想着:因为昨夜帮农场里年龄最小一匹母马接生,它可不像它的其他姐妹们那样经验十足,手忙脚乱惊慌失措,将她一夜折腾了个不轻,她也因此错过了枕着满空繁星睡去的机会。她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趁着太阳还未完全露头,镇子尚未完全苏醒,来到了这个往日她最爱独自一人安静待着的地方,这座高高的,掩埋着风霜和故事的破旧石塔。 和那些总是喜欢追逐地面上一些活物的小伙伴们相比,西维亚更喜欢爬上高点儿的地方。她似乎天生就对站在高处向下俯望有一种奇特的热衷。当她穿过安宁的小镇,迈入这片错落而颓乱的废弃石场,就像是摆脱了所有尘世的束缚,将一切该做的,不该做的教条抛在脑后,那些在大部分人看来只是怪异绝不应让自己孩子学到的东西只有在这里才会变得正常。除了她不会有任何人来到这里,那些高墙旧塔就像一座灰色石头堆砌的荒野迷宫,所有热闹的,喧嚣的,嘈杂的声音都会被阻挡在厚厚的石墙之外,风声也安静下去。西维亚因此得以可以肆无忌惮地放任自己那仿佛天生携来的莫名渴望:爬上最高的地方,然后低头,向下张望。 她喜欢观察那些在地面上不曾得见的风景,那整座城镇,以及城镇之外的河流,河流之后无际的繁盛森林在高处所展开的辽阔容貌,万物皆在脚下,唯有头顶飞鸟盘旋。她喜欢坐在石塔最高的边缘,晃荡自己的双腿欣赏这一切,只有那一刻她才是最接近天空的,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主人。 对于怎样才能安全又快速爬上高塔西维亚已经很有自己的主意:她会事先把可能遮挡自己视线的一头黑色卷发束到脑后去,绑紧自己的靴子,然后顺着塔上当年留下来的凸起的古老石块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有些地方残存着当年修造石像雕塑留下的空旷高台,她得以迈过这一小片地方跳到对面更容易攀爬的石块上去,然后伸展自己的身体一路熟练又敏捷地抵达高塔顶端。那里被疾风磨出了一片平整的石地,足够容得下尚且不足十六岁身形纤瘦的她。 西维亚没花多少时间就顺利地爬到了那片石地,她歇息了一会儿,高处从远方拂来的凉风亲吻上她年轻的脸,薄透熹微照亮她半边侧颜,将她蓝色的双眼映照亮得惊人。她眨也不眨地盯着天际那块儿最亮的地方,即便无数次亲眼目睹过日出时恢弘绚丽的光景,她也对即将到来的那一刻而感到了血液里奔腾的悸动:那代表了新一天的起始,以及周而复始的轮回,一切沉睡寂静的生命由此苏醒,最长的黑夜也走到了尽头,世间最炽热的光芒在燃烧,并将所有的热意永恒照耀。 当她注视着黑夜褪去白昼归来,极致的安静一瞬之后变成热烈的喧嚣,似乎生命的时钟在那一刻才开始滴滴哒哒向前行走——没有人会对这种伟大的灿烂继以疲倦。在十六岁之前,普通而平凡的小镇少女西维亚,一直爱慕日光甚于繁星。 西维亚自小就知道她和所有亲近的玩伴不同,而其中最显而易见的则是她从未见过亲生父母的模样。她是被捡来的,据她唯一的亲人老嬷嬷所说,“有一天听到了响亮的啼哭声,寻着声音去找,从奇利尔河下游的岸边发现了一个装在散着蓝色小花藤篮里的婴儿”。老嬷嬷的儿子曾是一位英勇的刚铎骑士,任命于拉梅顿领主麾下,因抗击乌姆巴尔海盗的侵袭而战死沙滩。此后老妇人就独自一人守望在她的农场里,直到几年后的一个满布繁星的夜里,她迎来了另一个幼小生命的降临—— 在她与那婴儿对上的第一眼,奇迹般地小家伙就停止了哭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甚至悄悄握住了她按在藤篮上的枯瘦手指,咧开嘴似乎在朝她微笑。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能拥有那样一双奇妙的眼睛——纯净无瑕的蓝,蕴着如同万年冰雪沉淀而成的幽幽微光,吸尽了整片天空。 她将这个捡来的婴儿抱回了农场悉心抚养,用牛羊的奶和白面包将她喂养长大,取名为“西维亚”,中洲通用语意为“蓝色眼睛的女弓手”。在西维亚很小的时候她就展现除了与众不同的天赋——她生长的速度远不及同龄孩子,五岁时看着仍然比不上普通三岁孩子的个头。可令人惊异的是,似乎这样缓慢的成长并未影响她天生的矫健与敏捷,她身体非常健康,如同小树那样生机勃勃充满活力,喜欢四处攀爬,奔跑,四岁时已经能窜上小镇最高的那颗树将一众玩伴远远甩在身后。她似乎生来对动物就有种莫名的亲和力,镇上性情最暴烈的那匹马也会在她的三言两语下温顺地低下头颅,载着她慢悠悠地在原野上散步小跑。她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劲,精力尤其充沛,即便晚上干农活到深夜第二天也能天也未亮一咕溜从床上跳起来,趁着大家尚在美梦的光景悄声无息地溜出镇子到处闲逛。用老妇人的话来说,“你是我养过的最活泼也最难以驯服的那匹小野马。” 待到新的一天最绚丽的一刻过去,太阳完全展露其耀眼光芒悬挂头顶,即便是郊外荒野也能隐隐听见远处城镇传来的叫卖喧嚣。西维亚终于心满意足地沿着原路从石塔上慢慢爬下,在离地面还有最后一米的距离时干脆利落地松手跳了下去,落地几乎没有声音。她拍了拍手,脚踏着漫天温暖晨光,朝家的方向一路前行。 在出来前她早已完成她的那份农活,帮老嬷嬷准备好了早饭,给农场里的牛羊马们撒好了饲料,因此回去的路上她一点也不着急,甚至早就做好了更多计划——她步伐轻快地一溜烟从城门拐进了旁边的小巷子,走过一条长长的人迹罕见的石板路,然后来到了这座热闹小镇上最冷清的地方:一座也许存在时间比镇子还要古老的建筑,他们称之为“图书馆”。 陈旧偌大的木屋里只有一个看守者,他年纪很大了,老得几乎快要走不动路,神奇的却是即便他双目早盲也能在茫茫书海中指出来者想要寻找的那一本。老嬷嬷说他是这个镇子里活得最久也是知道历史最多的人,这就是西维亚会时不时偷溜进这里的理由——她喜欢读故事,尤其是那些关于英雄的史诗与传说,严酷,悲伤,非凡,壮丽,充满英雄主义和希望。 图书馆沉重的大门依旧紧闭着,皆因为平日里几乎没人造访的缘故。不过西维亚一点也不介意,她轻车熟路地踩上墙边的一摞草垛,蓄力一跳双手顺利扒住了墙上通风用的一扇高窗,脚踏着墙面借力轻巧地跳了上去,毫不费力地从窗子里钻了进去,手指一松双脚就成功踏在了坚实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背着手脚步轻盈地在众多书架之间转来转去,寻找从前遗漏的记载着神话和传说的孤本,而就如同前几次的结局一样,她依旧一无所获。 沮丧地走出了房间,她正要趁着看守员在费力清扫架子上灰尘的档口偷溜进对面另一个放满了书本的房间,余光一瞥之际,她忽然在大厅的桌子上看到了一本没有封皮看上去破旧不堪的书,翻开的那一页上写着一行她完全看不懂的字—— 西维亚脚步一顿,倒着脚步走了回去,低下头来好奇地又仔细看了一眼:Aiya Earendil Elenion Ancalima .的确是她从未见过的语言。 这是什么书?为什么她从没在书架上看到过?难道是他新收的私藏? 西维亚摸着下巴,正要忍不住伸出手去翻一翻,身后忽然就传来苍老低哑的声音—— “向最明亮的星辰埃兰迪尔致敬。” 西维亚立刻转身,心虚地睁大眼睛,正对上看守员一贯平静如死水般枯瘦的脸。即便知道对方眼瞎看不到她的一举一动,她还是手痒痒地摸了摸鼻子,低咳一声,尽力保持着表面的镇定,“我、我是从正门进来的!” 老人无神的眼睛漫无焦距,他没有说话,于是西维亚又补充了一句,“那个……您可没说这里不让进——难道这么多书放着不就是让人来读的吗?”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 “Aiya Earendil Elenion Ancalima,”他忽然重复了一遍西维亚刚才看到的卷首语,似乎是在解释,“——昆雅语,‘向最明亮的星辰埃兰迪尔致敬’。” 西维亚一愣,她立刻反应过来对方根本不计较她偷溜进去的行为和一看就心虚至极的借口——也许他早就知道这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干了,他只是从来不说。西维亚也不想去问对方怎么知道她看到的是什么,显而易见一个更有趣的问题在此刻充斥了她的脑海—— “昆雅语?”西维亚眨了眨蓝眼睛,干脆一屁股坐在桌旁的长板凳上,一点也不认生地朝对方欢快地搭话,“我从来没听说过——至少在刚铎人这里,我没见过这样奇特的发音。” 老人拿着抹布擦过每一条木头裂开的细缝里,带走一些平日里看不见的陈年灰尘。他的手在桌子上摩挲着,动作缓慢却极为仔细,似乎在他周围流逝的时光都变得安静下去。 “我们从不说这个,”他很少开口说话,声音哑得如同石磨,充满了风霜的老旧和沧桑感,似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里都藏着一个古老的传说故事,“它是精灵的语言,由腾格瓦字母来记录和撰写。” 精灵?西维亚微微睁大了眼,她当然听说过这个种族,它代表了世间的不朽,永恒,优雅,以及完美无缺。他们是造物主伊露维塔的首生儿女,和生命短暂的人类不同,时光在他们身上几乎是停滞不动的,他们的一生即是永生。他们也是众神明所创造或引导的一切儿女中,最古老,最美丽,最灵性,最迅捷的种族。他们通常都身材颀长,智慧美丽,举止优雅,耳聪目敏。他们擅长诗歌,文字和音乐,是中土最厉害的弓手。 对于生活在刚铎一隅的平凡小镇中,只能从书籍里偶尔窥见精灵身影的人类少女而言,“精灵”这个词就代表了优雅神秘,以及恢弘的神话与传说。她知道很久以前,尚在第一纪元之时精灵曾活跃在这片土地的各个角落,留下无数壮丽的英雄传奇和爱情故事供人观瞻,他们是造物主最喜爱的儿女,拥有世间一切能够想象得到的天赋与优点。 可是在这个偏僻安宁的小镇,人们从不曾亲眼见证过精灵的存在,他们更像是孤本上记载的一个伟大传说,只活在泛黄的纸张和老人们的口耳相传里,谈论提及的时候满目赞叹和渴望,却从不曾有如此幸运窥见他们优雅修长的侧影。寻常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遇见一个精灵,更何况通晓这个不朽种族的语言。 “Aiya Earendil Elenion Ancalima……”西维亚低声念出这句话,砸了砸嘴,似乎还能从这奇妙的语言里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力量。她注视着这本破旧的书片刻,然后忽然抬起头来,望着苍老的看守员,将心底最深的疑问诉之于声—— “如果这是精灵的语言……您又怎么会知道?” 老人手一顿。 即便西维亚无法从他空茫的眼里看出任何思绪,她也能感觉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就连声音也变得愈发低沉嘶哑—— “很多年前……在我比你年长不了多大的时候……我仍然四处流浪……在一片非常古老……古老到也许比我们所有人的出生更加久远的森林里……我遇见了一个精灵。” 西维亚噌的竖起耳朵,眼睛发亮,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不想漏过他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老人陷入了回忆里,低声喃喃,“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绝非普通人……尖尖的耳朵,比草原还要碧绿的眼睛……背着箭囊,隐藏在枝叶的缝隙里,我根本没有发现她就在我身旁……直到她一箭射死了从落叶下窜出来袭击我的毒蛇。” “那种速度,敏捷……就像是风一样悄声无息。我甚至根本没有发现来自脚底的危险,然而等我回过神来,我只看见被钉死在树干上的蛇……箭尖从眼睛穿过透出……分毫不差……还有她的样子……你只要见过一面,就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一张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会浮现的脸。” 西维亚撑着面颊,眼神晶亮,“她?女精灵?她很漂亮吗?比露娜还要美吗?” 露娜是小镇中公认最漂亮的姑娘,是几乎所有小伙子的梦中情人,一个天真烂漫如野花般的少女。在这个偏僻安宁的小地方,露娜几乎就代表着这里的居民对“美”这种事物认知的极限。 老人顿了顿,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露娜长什么模样,”他说,毕竟在她出生前他就已经瞎了眼,“在我四处流浪的路上,我见过很多漂亮的姑娘,各种各样的……但是当你看到她,你会一眼把她和所有人分开。” 他低下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嘴角略略一扯,像是在笑,“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女精灵……我只见过这样一个精灵,男的,女的……这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一个平凡人路过一片古老的森林,在危急关头被精灵出手相救——对于他来说,已然非常幸运,即便之后他再未曾见到过对方,也不再见到过任何其他精灵……即便如此,已经足够。 而之后,他找遍所有记载的关于精灵的传说,试图从字里行间发掘出他想要的秘密:关于他们的容貌,脾性,领地,甚至与人类之间发生过的美好故事……他四处流浪收集着这些传说,但到了最后,走到了人生尽头,他对于这个神秘且优雅种族的追逐,也仅只限于这些记载于书本之上的传说。 而他的眼睛,也是因为彻底通读那些留下来恢弘壮丽的故事,和它们一同埋葬于逐渐泛黄的纸张之中。如果说他这一辈子一无所获,他却得以偶遇世间最美丽最强大的生灵,多少人无法求见这种幸运;如果说他这辈子所获颇丰,但也仅止于对精灵这个种族最片面的了解之上,而除此之外,他似乎一无所有,将毕生都尽数燃烧于虚无缥缈的传奇里。 老人缓缓低下头。他失焦的眼睛盯着西维亚所在的地方,似乎能透过她看到更远的地方。 “对于我们来说,这一生中最幸运的,莫过于遇见一个精灵。最不幸的,也是遇见那一个精灵。”他缓缓开口,所有过往的灰烬都和岁月掩埋在无声的叹息里。 对于人类而言,时光总是如此无情,在每一个活着的人身上留下深刻的无法摆脱的印记。而最可悲的却是,他追逐的东西永恒不朽,将与世界共存,而他的生命却如此短暂,不过几十年就是一捧黄土尘埃,也许根本无法在对方的回忆里有片刻存在—— 他注视着西维亚,那张苍老枯槁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很轻的笑,这也是西维亚第一次看到这个一向沉默寡言如同死水不起波澜的看守者在笑,带着点对命运的憎恶和嘲讽,对时光冷酷的遗憾与留恋。 “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了那个‘精灵’,”他说,“记得,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说出所有你想要说的话,无所畏惧,无所隐藏。” ——将心里的秘密诉之于口,而非藏之于心。因为你不会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个更先到来。 西维亚愣愣地看着这个苍老的看守者,虽然他并未说出他全部的故事,可是奇异的,她却能从只字片语中感同身受,那一定是独属于他的,非凡且壮丽,永不终结的传奇。 她凝视着枯槁的老人,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回道,“……我记得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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