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维亚回来的消息在瞬间传遍了整个森林。 而随之到来的，则是与她同行的艾丽莎与阿奇尔牺牲的噩耗。 他们没有对此感到过多的震惊与悲伤，只是用安慰的眼神默默注视着这个已然长大的少女一步步走进森林深处，去践行守卫者的最后一步。她变了，而且这种变化显而易见——开始摆脱了以往的童稚，天真，无忧无虑的大笑和小鹿一样欢快的步伐，修长，纤细，目光明亮而沉静，如同东方初露穹顶的熹微。脚步如风灵敏轻盈，手中时刻紧握刀剑。二十年不见，这个来自中土凡世的少女历经艰险磨难，饱尝失去的痛苦悲伤，却依旧没有被压垮，活着回到了这里，而这就比一切都更重要。 在面见过国王和殿下后，西维亚短暂地与朋友们相逢过后，径直来到了那个熟悉的空地上。那里站着一个背影笔直的精灵，气势如剑般凌厉锋锐，势不可挡。正是守卫者首领艾斯特斯，她来到这里，则是想要实现当初的承诺——得到他的承认，然后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森林守护者。 西维亚无声无息地走到了这里，站定，依旧背着箭囊与长弓，腰旁挂着精灵宝剑。她望着艾斯特斯的背影很久，直到对方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她才微微低头，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艾斯特斯用那双美丽而沉静的绿眼睛注视着西维亚。她比当年出去历练的时候更高了，也更瘦了。黑色的卷发束在脑后，雪白无瑕的肌肤，微微上翘飞扬的长眉，一双如露水般明净的蓝眼睛，她不动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人类世界里静美脱俗的油画少女，而一旦她有了其他举动，就能看出她与人类的不同：气质更纯净，身姿更轻盈，呼吸更柔软悠长。就像她亲手酿造的“晨露”那样，色泽淡青，闻之清幽。初尝时略感辛辣，入肠转暖而后劲绵长，越喝越觉沁人心脾，口齿生香。 精灵爱酒，不止爱的是它那份独特之味。星光会黯淡，刀剑会生锈，画卷会褪色，唯有美酒良方会永传，愈陈愈香。 艾斯特斯长久地凝视着她，终于，缓缓开口。 “为什么想要成为守卫者？”他问。 这个问题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经问过，可那时彼此心境都截然不同，答案自然也有所不同。 为什么想成为守卫者？西维亚低下头，思索这个有太多太多回答的提问。最后，她轻声开口，“因为想要变得更加强大。” “强大？”艾斯特斯重复了一遍，波澜不惊，“自私的理由。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而战斗？” 西维亚咬牙，“想要守护所爱，所在乎的人。” “为什么想要守护那些人？” “为了不再承受失去的痛苦，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我却毫无办法！” 艾斯特斯依然无动于衷，“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永久保留。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而战斗？！” 西维亚倏然握紧手指，整个人都在轻轻发抖，极力隐忍着内心的汹涌情绪，咬得牙齿几乎要碎裂。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闭上眼，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平复了胸中那股气，重新睁开眼，低声回答：“我不知道——至少，现在不。” “很好。”出乎意料，艾斯特斯却微微点了点头，居然肯定了她的回答，“现在，你看上去才像一个森林之子。” 西维亚微微一愣，“可是……为什么……” “你和我们不同。”这个从来都如树叶投下的阴影般淡薄无声，又坚定卓然像是历经岁月风霜的磐石般的精灵，用独属于艾斯特斯的语气淡淡开口，“我们的人生一眼望不到尽头，却也一眼看得见结局。而在你身上，时间的意义更为特殊，你会在后来的旅途中找到此刻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需要一年，也许需要一生。” “——你会找到一个信仰，”艾斯特斯从未像尽头这样说过如此多的话，长得足够把它刻进灵魂里去，“——最初，你可以依靠它走过一段路，接着你会开始怀疑它是否存在，或者是否正确。你会动摇，质疑，会为此哭泣。但最终你会对它变得更为坚定，你将确信它会支撑你走完这段漫长而艰辛的路——到那时，你才能真正明白战斗的意义。” “我们的存在就如同单薄的火把，用水即可熄灭。”艾斯特斯注视她，“但如果加上了油，即便是在雨中，也能顽强燃烧。” 而成为守卫者的那个理由，就会如同信仰般支持她不断燃烧，也许最初她的光芒微弱不足为据，但总有一天，属于她的火光，将足以照亮黑夜。 那就是成为守卫者的意义：在黑夜里燃烧，然后化为一盏明灯。以勇敢和高贵之态迎战，然后溘然长逝。忠诚荣耀，心甘情愿；一生如此，毕生无憾。 “恭喜你，来自人类凡世的半精灵西维亚，”艾斯特斯说，“——三十年磨砺洗礼，终成绿林王国的守卫者，坚守了你当初许下的承诺。” 西维亚一愣，然后露出了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微笑，笑中隐隐含泪。 “但这只是个开始，一切苦难与伤痛，都只是个开始。”他望向她身侧，“那么，成为守卫者后的第一步——” “为你的弓，为你的剑，在此命名。” 西维亚霍然抽出长剑与长弓，她凝视着那把简洁朴素的弓片刻，然后缓缓开口，“它命……阿瓦沙。” 在精灵语中，意为“黯影”。它将如黯影般悄然，无声，致命，成为来自黑暗中最为可怕的利箭。 艾斯特斯微微颔首。 “而它……”西维亚转过脸，看向那柄由瑟兰迪尔亲自吩咐王国的精灵铁匠，为她量身打造而成的长剑，“Celestacia.” 银星。 “使用它们，善待它们，”艾斯特斯说，“——成为它们。” 西维亚点头。于是艾斯特斯静默了片刻，再次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衣服？” 这可真不像是他会问的问题。西维亚惊讶地看着他，在得到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后，她低头想了想，回道，“黑色的衣服。” 她没有说任何关于款式的细节。但她相信只要她说了，擅长编织和制造的精灵一定会为她做出来的，而且会做得极为精巧细致，堪称艺术品。 “哦？”艾斯特斯微微眯眼，“为什么？” 西维亚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悠远，很快又回过神，垂眼，温顺地答道，“因为好看而且耐脏。” 他一眼识破她的谎言，“再给你一个机会。” 西维亚下颔一紧，她抬头望着艾斯特斯，对上他深邃沉静的目光，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微微移开眼，低声开口—— “因为黑色的衣服，让我的敌人和亲人，不会在第一刻看见我流血受伤。” 只要有一战之力，她就绝不退缩。只要她的弓与剑尚未破败，她将永不低头。 艾斯特斯一顿。然后微微一笑，点头，认可。 这是她和他相处这么多年以来，见过的第一个来自于他的笑容，虽然极轻极淡而且转瞬即逝，她依然看见并且记住了。原来这样一个冷漠而坚韧的精灵，笑容可以如此柔软，宁静，温暖。 ——如同他的心。 …… …… 深夜，回到森林的西维亚却无法入睡。于是她如同许久之前的那样，悄然无声地离开了自己的树屋，爬上了那颗她经常待着的巨树，然后躺在树枝上，将手枕在脑下，透过层层繁密枝叶间的那小小缝隙，眺望静谧星空。 她回想起了历练途中的很多事，艾丽莎温柔的笑颜，阿奇尔那平静的最后一眼，以及记忆中南瓜粥的味道。太多人太多事在她的生命里留下过痕迹，那些她所见过的不同凡俗的人生，不是快乐得有滋有味，就是痛得有声有色。那些人们的生命明明如此短暂，却能够活出远超于他们寿命精彩的一生，而且最终走得平静毫无遗憾。可精灵不同，他们的情感没有截止期限，那样浓厚的爱与悲伤会伴随他们永生，活在每一刻痛苦的回忆里，直至肉体逐渐消亡。 西维亚在一路上见证过数不胜数的生离死别，似乎现在对她而言，永生之路注定孤独，她所爱的，所铭记过的东西，都将亲眼目睹它们走向消亡。她真的可以不断承受这一切吗？真的能带着这些难以磨灭的记忆活上一百年，甚至几百年那么久吗？——长寿对于她这样的人，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诅咒？ 西维亚脑子里乱糟糟地充斥着许多复杂的东西，她沉浸在这样的思绪里，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人踏着无声的步伐径直来到了这里，站在树下，抬起头，于繁茂的枝叶中窥见了她的身影。 对方见她似乎忽视了自己，挑了挑眉，故意踩断了脚边一根枯枝，发出啪的裂响。 西维亚立刻翻身而起，调整到最佳战斗姿势，刚要抽出匕首迎接偷袭，一低头却正好对上了一双璀璨生光明亮袭人的眼睛。 “瑟兰迪尔殿下？”西维亚一惊，立刻从树上跳了下来，然后低头行礼，心里有些疑惑和惴惴不安——他是特意来找她的？到底会有什么事值得他独自前来寻她？ 她偷偷瞄了一眼对方，这个精灵在自己的领地上巡视，即便幽深的森林处处藏有致命危险，他看上去依旧华美，端庄，发梢一丝不乱，甚至穿着他出镜率颇高的，最爱华服之一的及脚长袍：丝绒和织锦交错的面料，里面有一部分渐变色的树叶形装饰图案，泛着浅蓝光泽的月光银色，在夜色中宛如银辉闪耀，一举一动间可见犹如月色升起的迷离微光。但这衣袍却丝毫无法夺走他的容光，那双震慑世人引其沉醉的天空之眸，飘然洒落肩膀柔软而泛着光华的金发，夜色都畏惧于他天生的种族优势和无双美貌，他站在那里，就如同浸蕴着古时的银树之光，华彩卓然，威严高傲，令人不可直视。 西维亚没有见过比他更漂亮的存在，他的容貌就是世间的可怕利器，更何况他还是一位王子——似乎每一个英雄传说里都会出现这样一个人物，天生的高贵优雅，又貌美如花，简直完美无缺，只供世人欣赏慨叹，却无人可近。 她每次远远望见瑟兰迪尔的侧脸，都会情不自禁地想，想他以后会娶到怎样一位王妃呢？——大概拥有至少不输于他的容貌，这样每天早上起床时才不会一看见丈夫的脸就心生自卑。而且她必定气度高雅，和殿下门当户对，不会被他的气势所压倒。当然还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的脾气一定会非常非常好，能够容忍他无时无刻的毒舌，傲慢，小心眼与臭脾气才行。 这样一想，她就不免为自家的殿下感到莫名悲伤——难怪几千岁了都找不到老婆，因为这样绝世美好的女精，大概根本就不存在于世吧？ 西维亚偷摸摸瞅着瑟兰迪尔的盛世美颜，忍不住无声叹了口气。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