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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鸣谦是个胆小鬼,特别怕死。起初这种胆小来自体弱多病,按沈勤囡的说法,因为方鸣谦从小喝牛奶长大,所以火气很大,每逢春秋两季气候变化,他的扁桃体就开始猛烈发炎肿大,咽喉肿痛进食困难,随即开始高烧不退,李锡生背着高烧的方鸣谦去医院打青霉素。

看病的医生用舌板简单查看一番,在处方筏上龙飞凤舞写下一行狂草,李锡生付了钱,就带方鸣谦去注射室打针。

职工医院注射室,多少银山英雄好汉闻之色变,一想到注射室里那只一人高的白漆木凳,好汉们屁股上的腰窝里就泛出阵阵酸痛。

打针的刘医生戴着口罩,是方鸣谦的老熟人,一见到他就嘻嘻笑问:“你又来了啊?这次要打几天?”

方鸣谦悲苦地比出五根手指。

刘医生用镊子夹出针头套上针筒,砂轮在注射液小玻璃瓶颈上吱吱滑过一圈,曲起手指当当弹两下,用手一掰,玻璃瓶长颈嘭一声一分为二。

针头插进瓶里吸出注射液,又戳进粉状青霉素锡口圆瓶里,灌进注射液,把瓶子上下摇晃,搅拌均匀抽回针筒,一针青霉素注射液就准备好了。

针头向上喷出多余空气,细细的水柱划成弧形,刘医生拍拍凳子,方鸣谦趴上去,裤子拉到屁股下,酒精棉擦过,凉冰冰的一片。

“你最近玩了什么好玩的没有?”刘医生问方鸣谦,“说给阿姨听听。”

“我最近在看蚂蚁打……噢!”方鸣谦还没说完,针头就扎进了臀大肌,又酸又胀。

“蚂蚁打什么?”刘医生拔出针头,止血棉球按上屁股。

方鸣谦本想说蚂蚁打架,被刘医生偷袭戳了一针心怀怨恨改口道:“我在看蚂蚁咬医生!把她屁股咬烂了!”

因为这种转移注意力的技巧,家长们都喜欢找刘医生打针。方鸣谦揉着酸胀的屁股,爬上李锡生的背,回到外公家。打针遏制了高烧,低烧迟迟不退。医生说这是因为方鸣谦免疫力不好,天生的。

方鸣谦卧床休养,听见顽童们在院外呼朋引伴开心玩耍,想起自己每年总有两三个月,因为发烧只能躺在床上养病,他就对自己的肉身产生了怀疑。

他觉得自己像墙角那个破碗,是一个短命的残次品,这样那样的细菌和病毒迟早会要了自己的小命。

想到不久就有可能撒手人寰,方鸣谦在悲伤之余格外无聊,想在死前能多记住一些东西,躺在床上的方鸣谦开始观察屋子里的一切,并牢牢记住它们的细节。天花板上有一块墨绿色,那是雨季屋顶漏水后,瓦片上的青苔种随着雨水流下来,在天花板上生根发芽,在冬天又枯死的结果。

外公的铝制烟盒放在罐子上,右侧朝上微微翘起,那是因为中午余永棣来过,两人在院子里聊天时,外公拿了烟盒出去,拿了右边两支烟又放回来,左边比右边多了两支烟的结果。

这种打破沙锅的习惯并没有随着方鸣谦免疫力日渐增强而消失,而是留下了根深蒂固的恶习。

方鸣谦开始推断他观察到的一切事物,并妄想从中发现某种规律,从此他对一切细节都有近乎变态的痴迷,尤其是喜欢的东西,他会花上比别人多十倍的时间来观察研究。

在采场红砖楼被方木根关禁闭,助长了这种癖好。方鸣谦要高燕不眨眼睛,让自己数睫毛,高燕坚持不到一分钟,就要眨一下眼睛,打乱了方鸣谦的顺序,高燕捂着眼睛喊:“不眨眼酸死了,换我来数,你试试。”

“那你闭着眼让我数,”方鸣谦说,“不许睁眼。”

方鸣谦的手指甲痒痒地从高燕睫毛上一根根滑过,从内眼睑滑到外眼角快要数完时,高燕又忽地睁开眼睛:“哎,不让我睁眼,我也好难过。”

方鸣谦恼羞成怒,高燕哈哈大笑,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个游戏乐此不疲,花了几个月时间,方鸣谦才统计出,高燕左眼上排有一百三十八根睫毛,下排有七十四根,合计二百一十二根眼睫毛,是个整数。

这种癖好随着他脑容量的增加持续发展,方鸣谦对一切都有古怪的好奇心,当然也带来了坏处。

只要你观察得够多够仔细,总能发现各种蛛丝马迹,特别是那些别人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

王泉从来不在他们面前谈自己的妈妈,因为她有精神病。

金峰华总是喜欢爬在栏杆上,或者坐在树上和他们讲话,因为他个子矮,却总想高人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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