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长安。 三十八条主要纵横干道整齐地分隔开一百一十座坊,俯瞰成棋盘罗布之势;位于中轴线上的朱雀大街是长安城最宽的一条街道,中轴线两侧又各有东西二市,但凡衣食住行的行当无不经营,平日里贩夫走卒、杂耍艺人、各色男女老少皆聚于此,其间叫好吆喝说话吵嚷声不绝于耳,是最为热闹繁华的所在。 此时在夕阳的余晖下,热闹正慢慢散去,因为闭市的锣声已经鸣起。随着日渐西下,在由城北至城南的各座鼓楼依次敲响足足八百通鼓后,喧嚷终于回归寂静,长安的宵禁来临了。 暮色笼罩里只见各坊坊门关闭,零星有人家点上了烛火,这座容纳了一百万人的城,沉沉就待要入睡。 然而短暂的宁静不久就被一阵笃笃的马蹄声踏破了。宽阔的朱雀大街上由南至北缓缓而来一行人。 当先者是一青年男子,骑在一匹栗色骏马上,马鬃梳成了三撮,正是时下最为流行的三花马;他身着武弁官服,深紫色的宽袍大袖几乎要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面容也看不甚分明,只是虽然一副和善模样,却与大婚之日应有的喜悦颜色十分不同。 四个傧相骑马跟随,落后那紫衣男子半个马身。 他们后面则是四个婢女提灯步行,随侍一辆四面遍覆帷帐的七香车。七香车因车身以多种香木制作得名,华盖雕有卷草牡丹纹饰,车毂点漆错金,由一头青牛拉着,夯实的黄土路面上车轮碾过的地方在月光照映下隐隐显露出两道若有若无的辙痕。但很快,辙痕又被跟在最后的由府丁戍卫组成的护送阵仗踩平了。 这是裴府的迎亲队伍。 因按大唐风俗,迎亲都在入夜后进行,要办喜事的人家需事先到负责京师昼夜巡逻的金吾卫处报备,是以队伍虽然行走在宵禁后的朱雀大街上,一路也并无兵士上前盘查。 孰料,不见守卫宵禁的金吾卫,却来了专拦喜驾讨要钱财的障车人。五六个衣着轻浮的浪荡子弟突然从两边的黑暗中出现,挡住了去路。 “恭贺郎君今日娶亲,我等从家乡初到长安,一路旅途劳顿,盘缠嘛……嘿嘿,自然是花得差不多了,故而向郎君讨要几只牛羊,也好莫让郎君误了吉时。”为首的一个上前说道。 可他虽是面对新郎官,眼睛却直往后面的七香车上瞟,吓得四个提灯婢女慌忙低头。 未及新郎官发话,离他最近的一个傧相已经提剑下马,厉声喝道:“大胆鼠辈,你可知你所拦是裴府车架?” “裴府,河东裴氏?真是巧了,某名王三,还是太原王氏、卿相子孙呢,我身边这几个,喏,郑州崔、陇西李、河东柳氏,哟,跟郎君竟是同乡。看在同乡情谊上,金银器皿当再多赏我们几个才是。” 说话者笑嘻嘻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愈显无赖本色。他身后那几个无赖此时也都跟上前来,连连附和,看来要不到财帛是不会罢休了。 新郎官听到身后传来“噗嗤”一声轻笑,他微微侧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那个傧相一眼,随即把视线挪到王三身上,开口道:“景云,把府上的腰佩给他。” “是。”那个名唤景云的傧相正是裴府主人的贴身侍卫,片刻不离身边,就连大婚也要让他随侍左右,故而此番挺身护主。 他解下自己的腰佩,这个自称是卿相子孙的王三伸手接过去,只见鎏金的凤鸟纹饰中间,赫然是一个“裴”字。刹那间,王三显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睛瞪得比嘴巴张得还要大,不可置信地看向景云。 景云对上他惊慌失措的眼神,用恰好能让他听清楚的声音说道,“看仔细了,长安城里有几个裴?” “是,是”,王三嗫嚅着,却还是支撑不住抖如筛糠的身躯,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声音也颤抖了起来,“小、小子有眼无珠,不识裴公车架,哪敢讨要钱财,还请裴公饶命!” 其他人见状也慌忙跪下,刚刚的嚣张气焰瞬间烟消云散了。 裴府主人又回首望了一眼七香车,纱幔重重,时有开合,里面的人影端坐,纹丝不动。 他放下心来,转过头,俯身对跪了一地的人说道,“既是大唐子民,裴某当爱之如一。今日裴某迎娶长安令阮明府千金,有缘幸会,障车彩头自然当赏。只恐这腰佩你已不敢收,换成旁的如何?”语气虽威严至极,音色却温润醇厚。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王三已是吓得磕头如捣蒜,赶忙带着无赖们连滚带爬地让到了路边,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迎亲队伍早已不知何处去了。只留下些布帛酒肉,就堆在前面不远处。 他这才如蒙大赦,瘫软在地上,喃喃道,“长安令……阮明府……裴、裴……居然娶了她?” 平静的夜色重新笼罩上来。方才发生的事情就像往细波荡漾的湖面上投了一块小石子,激起一点不和谐的波纹,但旋即又混同进原先的细波,一如往昔地微漾着。阮阿蘅跪坐在车里,丝毫不曾察觉到这点异样。 她右手持着一把宝相绣花团扇障面,左手捏住青色广袖连裳礼服的袖缘,让绸缎衣料紧紧绷在持扇的手臂上。 未出正月,长安城的夜晚仍是寒气肆虐,而她手心沁出的汗却不断沾染在扇柄上,又在与衣袖织物纤维的摩擦碰触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像是不曾存在过一般。 牛车在车夫的驭使下缓慢稳健地跟在马队后面,向着裴府所在的通化坊前进。有风不时拂过,乘着车上帷帐荡开的间隙,可以闻到车舆散发出清幽的木香,她的思绪也跟着飘忽起来。 五日前的上元佳节灯会时,兄长顽笑着问她以后要择一个怎样的夫婿,她只抿唇羞于启齿,如今言犹在耳,自己却已经身着嫁衣,正坐在前往夫家的车上。 何况,她的这个夫家,不太简单。 阮阿蘅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以她区区一介县令之女的身份,来迎娶自己的竟会是当朝宰相、出身河东裴氏的裴准。 大唐风尚,婚姻尤为看重门第。能与世家子女结为秦晋,是足够普通家族吹嘘几代的荣耀了。 衣冠世族中最为显赫的当数七宗五姓,即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这些世家大族之间多互通婚姻,一向连皇室也不太爱搭理的,以至于则天皇后曾诏令禁止世族通婚。 至于河东裴氏,在秦汉已是名门望族,历经六朝声望更著,至本朝建国之初,族中接连出了多位将相,即便面对七宗五姓也未有逊色。 然而盛极转衰,则天皇后临朝称制以来尤为拔崇进士科,又増辟殿试,朝中涌入大批寒门庶子,带动一时风气,为官必以进士及第入仕方显尊荣。与此同时,世家子弟以门荫入仕者渐少,大多也需考取功名。 等到了元和年间,裴氏家族日渐式微,人才凋零,自三年前裴垍罢相后,河东裴氏在京城为官的就仅仅只剩得裴准一人。 裴准,字清和,不仅是裴家同辈中的佼佼者,也是名满长安,不,可以说是闻名天下的传奇人物了。 阮阿蘅十岁的时候就曾听父亲提到,那年的新科进士里有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正是名唤裴准。从那以后,她便经常听父亲与兄长闲话时提起这个名字…… 从街头巷尾听到的传言可就更多了,关于裴准是如何不择手段爬上相位的,传言说得可谓绘声绘色: 先是出使魏博,与魏博节度使私通款曲,在其暗中支持之下由正八品监察御史直接擢为正五品中书舍人,随后便一手策划刺杀了时任宰相的武元衡,之后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了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的叛乱,还将吴元济的人头挂在长安城门上足足三日。 吴元济父子长期盘踞淮西,也算得一方枭雄,可落在他的手中,首级都被取去做了拜相的垫脚石,足见其阴鸷狠毒。 更多的人则津津乐道于他的容貌——京中盛传裴准俊美无俦、倜傥非常,自得二十四岁就官拜宰相后更是令人啧叹,背地里皆称之“玉树相公”,是无数待嫁女子芳心暗许的绝妙良配。 有人说裴准一直未有婚配,乃是有意于魏博节度使之女,他们早在裴准出使魏博时就已经定情。这种说法自去年秋天就在京中广为流传,可着实伤了长安城里不少闺阁少女的心。 人们似乎总是对未见过的事情特别感兴趣,并以此当做夸耀的资本,显得自己见识广博,与周围那些村夫愚妇不同。可是,不论语气言辞如何信誓旦旦、有如亲历,事实上说这些话的人没有一个曾见过裴准哪怕一面。所以,传言也只能是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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