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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初升,长安夜静。    裴府上下灯火通明,致远堂中一片酒酣耳热。裴准与众宾客宣行酒令,兴味正浓。    阮阿蘅注视席上,未曾说话的还剩三人,其中两个年轻些的是韦淳的秘书省同僚,那么另一个自然就是……    她把目光聚焦在那个穿着竹青色袍子的男子身上。他面如冠玉,白皙清秀,眼眸中带了些忧郁。阮阿蘅偷偷瞧他,又不敢多看,瞄一眼他,就赶紧望一下别处,生怕被别人发现了她的秘密。    乐声又起,秋娘轻拢慢捻,曲调也轻柔灵动起来,阮阿蘅的心却好似被紧紧揪住。    这次秋娘弹得甚久,酒杯两次从那男子手中经过,在它即将第三次被递出去时,琵琶声堪堪停住了。阮阿蘅双手不由得紧紧绞在一起。    “请微之以五个题目中任选两个作诗,押侵韵。”一个姓崔的校书郎说道。    听到微之二字,阮阿蘅的心微微悸动了一下。果然是他。元稹,元微之。虽然早已猜到,但是此刻想法得到证实,阮阿蘅竟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紧张。    元稹思索片刻,吟道,“胧月上山馆,紫桐垂好阴。可惜暗澹色,无人知此心。舜没苍梧野,凤归丹穴岑。遗落在人世,光华那复深。”    “微之这是吟咏桐花吧,”韦淳说道,“我记得你还有写桐花的诗,对了,是一年前寄给白乐天的那首。‘是夕远思君,思君瘦如削。但感事暌违,非言官好恶。’你与白乐天的情谊,实在令人羡慕啊。”    奏书金銮殿,步屣青龙阁。我在山馆中,满地桐花落……阮阿蘅在心里默默续念。    元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叹道,“今日你我宴饮,也不知乐天此刻在江州过得如何。”    裴准淡淡微笑,“白乐天通人达才,自有施才之处。微之不必太过感伤。”    酒令继续。不知有意还是巧合,此后琵琶乐声每次停下,酒杯十次有九次都在元稹手里。众人虽有妒才之心,但也乐得欣赏好诗。喝到最后,元稹已经微醺,白皙的脸上泛出红晕,眉眼间笑意也变多了。    眼看题目快要被他一人答尽,裴准突然开口问道,“微之可还记得你我初遇时的情形?”    “当然记得。那年我正在蒲州仕宦。清和你从河东启程赶来长安赴任,路经蒲州与我相遇,恰逢兵乱,于是你我便联手设计退兵,保得一方百姓平安,成就一段佳话,我又怎么会忘?”元稹答道。    裴准笑意愈浓,“当时与你相恋的那位崔双文崔娘子,后来如何了?”    元稹摇摇头,“她嫁人了。”    “微之,我们只知道你娶了韦云客之女,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个崔娘子?”杜元颖打趣道。    “是啊,怎么回事,快说来听听。”韦淳走过来,一边揽着元稹的肩一边在他身旁坐下。韦淳与元稹亡妻韦丛同出京兆韦氏,因此他与元稹关系也颇为亲近。    元稹手握一只酒杯,琥珀色的酒在杯子里微微晃动。    “四年前我出仕蒲州河中府,河中节度初丧,朝廷遣使暂领军务,军中不服,引发骚乱,四处滋扰蒲州百姓。我只好先避在普救寺,遇到同来避难的崔氏母女。正当有一小股军队围寺,恰逢清和路遇蒲州,便与我联手退兵。之后清和继续赶往长安赴任,崔太夫人则令双文与我结为兄妹。可自从见到双文第一面,我就寝食难安,眼前心中全是她,索性在普救寺中住了下来。”    元稹将往事徐徐道来。    “能让元郎如此念念不忘,想来那位崔娘子定是位倾城美人了。”秋娘放下了她的琵琶,走到韦淳身边,加入了宾客的行列。她的嗓音能勾人心魄,轻微的沙哑反倒增添了成熟的韵致。    众人皆将目光投向她,连元稹也不禁愣了一下神。    不过只是一瞬间,他又恢复了言笑自若的样子,“当时不过年轻稍有姿色,现在可就远不如秋娘了。”    韦淳挪了一块位置让给秋娘,秋娘单手支颐,追问道,“后来如何了?”    “我见她喜好文章,就时常写诗文送她。后来她托婢女红娘回了我一首诗,题曰‘明月三五夜’,诗中如是写道,‘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元稹颇为得意地看向四座。    “这是在邀微之十五之夜西厢相会,微之要有艳福了。”李宗闵意味深长地笑道。    其他人也都会意,表情各异。    韦淳取一只小碟子盛了他剥好的桂圆干放到秋娘面前,自己也拈起一粒嚼着,“后来呢?”    “待我月圆夜来到西厢房,她竟义正辞严地将我训斥一番。我自知失礼,只好回房,从此不作他想。谁料,”说到此处,元稹愈发得意起来,“几日过去,某夜我已入寝,红娘突至,她备好寝具,然后扶着双文进来了。起初我还以为只是个梦,次日醒来,看到红妆啼痕犹在臂上,方知昨夜确实与她同赴巫山。之后数日她全无消息,我又作会真诗三十韵,托红娘送给她,此后一月我便夜夜与她共宿西厢。”    “再后来微之就来长安应吏部试了吧,我可记得你是与白乐天一同中了书判拔萃科第四等。” 杜元颖插话道,“那位娇滴滴的崔娘子,就这样被你抛弃了?”    “不错。她还寄信与我,言当各自珍重。”元稹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笺,展开给众人看。信上字迹是娟秀的蝇头小楷,尚能微微嗅到脂粉香气。    秋娘把笺纸拿过来迅速看完,佯嗔道,“好一个‘君有援琴之挑,妾无投梭之拒’,古有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求凰两私奔,今有元郎微之诗诱崔双文遣书相决绝。唉,始乱之,终弃之,从来都是多情女子薄幸郎,奴可真替那位双文妹妹感到惋惜。”    “若是秋娘,我是绝不敢负的。”元稹对秋娘笑言,转头见众人都在传阅那封信,继续说道,“但崔双文这等天命尤物,好比殷之妲己、周之褒姒,遇到如不及时抽身,必会带来灾祸。我自问还不及纣、幽,只好忍痛割爱啊。”    “如此说来,微之当断则断,真当是善于补足过失了。”    “正是。商纣、周幽就是惑于女色,才致使祸乱四起,社稷倾覆。”    有人连连称赞。有人暗自啧啧,艳羡不已。    有人开始讲述自己与平康坊名妓的风流韵事,席间欢声笑语,气氛热闹非常,秋娘则回到原位,复又弹起琵琶。    阮阿蘅的脑中早就一片空白,仿佛灵魂抽离了躯壳。眼前的觥筹交错、丝弦乐曲,似乎全都看不到,也听不到。    这个正饮酒作乐的元稹,是无情抛弃崔双文的元稹,也是那个对亡妻一往情深的元稹。是为崔双文写出“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的元稹,也是为韦丛写出“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的元稹。    原来,什么痴人痴语,情深不寿,从始至终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元稹对她而言,从来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良久,她的心里有一股酸水溢了出来,然后蔓延到了全身。她垂下头,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指尖。    阮阿蘅不知道,从她最初注意到元稹的时候,裴准就随时在看着她。    裴准抬手招来一名婢女,低声吩咐道,“夫人身体不适,先扶她下去休息。”    望着阮阿蘅随婢女离去的小小背影,裴准突然感到一瞬后悔。他此前也做过许多决定,但好像未曾因什么事情后悔过。思虑再三,还是放心不下。    裴准起身,正欲再嘱托点什么,秋娘抬起头,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他怀抱感谢向秋娘致意,随即绕过屏风,从致远堂的后门出去了。    离开吵闹的宴席,只见外面夜色沉沉,万籁俱寂。一轮斜月当空,清辉不减。    裴准不许下人跟着,独自手持灯笼沿着府内的石板路前行。经过池塘时,他顿住了,折身往西,向濯缨榭走去。    阮阿蘅果然在那里。她只身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上。裴准将手上灯笼交给婢女,示意她噤声。他一边走上回廊,一边把自己的罩衣解下来,披在阮阿蘅身上。    阮阿蘅没有回头,裴准的手也没有从她肩上拿下来。有微风拂过,将裴准的气息吹向阮阿蘅。两人就这样默契地保持沉默,谁也没有开口,一如阮阿蘅初次来到濯缨榭时,安静地看着裴准碾茶时一般。    少顷,阮阿蘅转过身来,仰头认真地看着裴准,“谢谢。”    月光照在阮阿蘅的脸上,湿润的眼眶中闪耀着晶莹的光点。裴准见了,忍不住抬手为她拭去眼角泪痕。她的鬓发柔软,皮肤细腻。    “谢什么?”裴准问。    “谢谢清和让我明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阮阿蘅道。    裴准又露出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模样,“如果你以为只是这样就能认清一个人,未免太过容易。”他转身离开,只给背后的阮阿蘅丢下一句话。    “路还长,不要令我失望。”    致远堂里依旧在推杯换盏,喧闹不止。韦淳和秋娘已经在带领宾客们掷骰子行骰盘令了。在座竟没有人注意到裴府男女主人的消失不见。    裴准回到致远堂后门,正欲跨过门槛之时,他停下脚步,抬头望了一眼天上明月。    此刻皎洁月色洒在裴准身上,洒在长安城里,也洒在长安向东五百里之外晋州城南的历山上。    历山位于中条山脉最东侧,是河东道南的最高峰。从历山南麓向下俯瞰,茂密的山间丛林里漆黑一片,却不时反射出寒光。这星星点点散布的银色光芒越往山下越是密集,最终汇集至山脚下的硖石关里。硖石关北靠历山,南邻崤山,与西侧的函谷关、雁翎关组成拱卫长安的三道要塞。    月明星稀,寒气肃杀。    八万河东军正埋伏关内,马衔枚人枕戈,安静等候猎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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