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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中的大明宫寂静非常,阮阿蘅跟在秋娘身旁,低头朝教坊司疾疾而行,耳边只听得到脚下鞋履与青石板地砖轻轻磕碰的“喀嗒”声。    教坊司位于紫宸殿西北侧,高祖当初将其设在此处也是为了方便宫廷宴饮时表演乐舞。    含元殿、宣政殿和紫宸殿是大明宫中轴线上的三座大殿,分别是举行盛大朝会、朔望朝参,皇帝处理政务和会见群臣的处所。皇帝李纯去年秋天病情加重之后,就一直在中和殿养疾,还将朝参和召对臣子的场所也移至中和殿,故而三大殿久未使用,只有每日当值的宫人们例行洒扫除尘。    阮阿蘅盯着自己的足尖,边走边思索现今的形势,正想得入神,却突然迎面撞到了一人身上。秋娘刚想出声提醒,那人已经发话了。    “哎哟,裴夫人如此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儿呀?”一个尖尖细细的男人声音从头顶传来。    阮阿蘅抬头一看,面前之人满脸富态,面白无须,一双三角眼直勾勾地觑着人看,不是王守澄还能是谁。    “秋娘见过王公公。奴家知晓裴夫人精通音律,特意请她进宫来指点一二。”秋娘抢先开了口。    “哦?想不到裴夫人年纪轻轻却身怀绝技,倒是老奴小瞧夫人了。” 王守澄瞥了秋娘一眼,仍是朝着阮阿蘅说话,“不过老奴听闻教坊司的乐师们一向是过午才排习曲子,这大清早的,指点什么呢?”     “请裴夫人进宫一趟不容易,奴家已经嘱托好乐师舞伎,今日一早就开工。”秋娘在一旁回话道。    王守澄干脆不搭理秋娘了,“贵妃娘娘昨夜就一直惦念着裴夫人,嘱咐老奴今日若是看到夫人进宫了,一定要请夫人去娘娘那里坐坐。说来老奴跟夫人真是有缘,老奴就在这附近随便转转,没成想真撞到夫人了。那就请夫人跟老奴走吧。”    “王公公明察,” 秋娘又拜了一下,说道,“教坊司在排的大威德佛曲可是由陛下钦点的曲子,五日后就得送呈御览,下月十五佛祖涅槃日的时候,要在宫中法会上演奏此曲为陛下祈福,这若是耽搁了,奴家就算有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啊。”     “哼,耽搁了贵妃娘娘交代的事,你的脑袋照样不够砍。”王守澄的视线掠过秋娘,最终落在阮阿蘅身上。“夫人,请吧?”    秋娘还想说些什么,阮阿蘅伸手握了握她的手,凑近她耳畔低声说道,“秋姐姐放心,阿蘅自有办法应对。”    说罢,阮阿蘅向王守澄行了一礼,“公公请带路。”    王守澄又瞥了秋娘一眼,这才领着阮阿蘅折身向东而去。    一路上,阮阿蘅似乎听到阵阵梵音颂唱遥遥传来,由远及近,声音愈壮。她极目望去,视线却被重重宫墙所阻,找不到声音的源头。    “裴夫人在看什么呢?”王守澄注意到了阮阿蘅的这点异常,问道。    阮阿蘅赶紧垂首敛衽,“阿蘅失仪,请王公公见谅。只是方才似有听到诵经声,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    “是明德寺的僧人们在做早课。”王守澄抬手一指,“一直往东,靠近左银台门的地方就是。”    大唐开国以来,从皇室到民间一直奉行的是玄门学说。直到则天皇后才始崇佛抑道,佛家信众日渐增多,佛与道得以分庭抗礼。明德寺设于禁中,就是为了不便出宫的公主后妃长斋拜佛所用。    当今皇帝李纯也是虔诚礼佛。去年正值三十年一遇的法门寺开塔之年,李纯遣了三十名宫人,一路手持香花从法门寺将佛骨舍利迎回宫中,供养三日。    消息传出之后,很快,整座长安城全都沸腾了。上到王公士庶,下至百姓黎民,无不奔走布施来供奉佛骨舍利,甚至有人为表诚心,索性废业破产、烧顶灼臂以求供养。    阮阿蘅记得那一日父亲站在家门口,看着门前往来络绎的布施百姓,连连叹气。父亲说,长安城的百万人里,清醒者只有韩愈韩昌黎先生一人,也只有昌黎先生敢站出来劝谏圣上。    然而忠言逆耳,先生的谏佛骨表触怒了龙鳞,不出一日,圣上就下诏将先生贬官岭南。    从此之后朝中再无人敢反对。    但奇怪的是,奉迎佛骨之后皇帝陛下的病症并没有好转,反倒每况愈下。皇帝李纯只觉得是自己礼佛之心还不够诚,于是干脆将起居和理政都搬到明德寺北面的中和殿,这样可以时时恭聆佛训,风雨不辍,以求感动佛祖。    宫中这些情况裴准先前向阮阿蘅提起过,此刻她心下了然,同时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再不敢有丝毫懈怠。    从紫宸殿向东,经过绫绮殿、宣微殿,王守澄忽地放慢了脚步。阮阿蘅向石阶之上看过去,果然,出现在视线中的是中和殿三个大字。    王守澄并没有在殿前停留,而是径直走向了中和殿的偏殿。    外面朝暾初升,晨晖沐浴,偏殿里光线幽微,晦暗不明。阮阿蘅一时间看不清眼前的情况,她微微眯眼,可未等眼睛适应这种变化,就听得身前突然响起一阵笑声,令她不由震颤了一下。    “哈哈哈……本宫果然没有赌错,裴相公对他的新婚夫人还真是情真意切啊。”    “当今世上还有谁能比得上娘娘英明聪慧。”王守澄脸上堆满了谄媚,笑道。    “就你机灵。去殿外候着吧。”郭贵妃抬了抬手。    “是。老奴这就去。”王守澄临走之前又瞧了一眼阮阿蘅。    阮阿蘅这才看清楚,偏殿正中坐着的正是郭贵妃,太子李恒在她身旁。    趁着这个当隙,阮阿蘅在脑中把已经知道的线索飞速过了一遍。    皇帝病重,太子李恒与澧王李恽争夺皇位。太子身后是郭贵妃和整个郭氏家族,他们已经笼络了右神策护军中尉梁守谦,并以复职为交换条件取得了裴准的支持;澧王背后则是左神策护军中尉吐突承璀,而且他们还与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和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勾结,意图里应外合,颠覆朝政。    王承宗和李师道发兵已有十日,朝廷三日前才有应对,这段时间差应该足够叛军进逼长安,可是迟迟不见动静。皇帝李纯昨日过晌就已经失去意识。    或许本来吐突承璀还可以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但皇帝的身体情况已经不允许他再等下去。今天,必将是破局之日。    破局的关键就是裴准。    没错,正是她的夫婿,当朝宰相裴准。既在朝廷中有声望,又在军队中有势力的,全天下只有他一人。    所以郭贵妃无论如何都必须取得裴准的支持,才能给澧王那方以致命的打击。否则一旦兵燹狼烟烧到长安,就算郭氏再怎么外戚势大,也不过重演一场天宝年间几乎血洗整个大唐的祸乱。    至于她,则是现下郭贵妃欲要拿来控制裴准的筹码。    同一时刻,裴府。    笃笃笃。    听到敲门声,阿粽照例将门打开一条小缝,不想却马上被一股强大的外力推倒在地上。大约五百名神策军鱼贯而入,冲进府中立即四散封锁了所有小门。    韦淳听到吵闹声,从致远堂走出来,只见府中上百的仆役婢女被驱赶着聚到一起,就连昨夜前来宴饮的官员们也都纷纷从睡梦中粗暴地被叫醒,此番挤在裴府的前厅里面面相觑。    一名身着高阶宦官服饰的男子在两名副将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他颧骨高耸,眼窝和两颊都深深地陷下去,一双眼睛却不甘于被埋没,从凹陷的眼窝里拼命透出精光。    “裴准呢?”那宦官不耐烦地问道。    “回禀将军,已经搜遍裴府上下,不见裴相踪影。”一名兵卒抱拳上前回话。    “他夫人呢?”宦官语气已经带了微愠。    “也没有见到。”    “废物!”宦官破口大骂,一脚踹向那名兵卒。兵卒重心不稳摔在地上,又马上爬起来,仍是面向宦官,低头抱拳。    “吐突公公一早驾临裴府,有何贵干?”韦淳从人群里挤出来,上前问道。    “韦校书,”吐突承璀目光扫过人群,“李舍人,牛御史,段学士,萧中丞……好啊,这么多朝臣都聚在宰相家中,你们是要结党谋逆吗!”    “韦淳见过吐突公公。公公恐怕是不记得了,两年前讨淮西叛乱时,为了便于商议军情,陛下特许清和兄可在家中拜会官员。”韦淳拱手答道。    吐突承璀冷哼一声,“陛下不过一时特许,如今竟成了尔等乱臣贼子的托辞。裴准在哪里?”    “清和兄去了何处,淳实在不知。”韦淳老实回话道。    “他什么时辰离家的?”吐突承璀追问。    “淳亦不知。”韦淳道。    看着韦淳一脸真诚的样子,吐突承璀怒气攻心,手指韦淳,面向其中一个副将说道,“裴准公然结党营私,着人将他的同党绑了,押解到大理寺候审;裴府监视起来,不准放任何人出入,若看到裴准和他夫人,立即通报。”    前厅中的朝臣们一片哗然,有人直接喊了出来,“吐突承璀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处置朝廷命官!”    吐突承璀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这群尚在挣扎的朝廷命官,宛若在俯视几只蝼蚁。他转身快步走出裴府,心底却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吐突承璀手下有九万神策军,可是最不希望皇帝出事的也正是吐突承璀。至少,皇帝必须活到他率领左神策军杀进第三道宫墙,写下传位于澧王李恽的遗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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