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數個星期,我心裏一直懷著一種戰戰兢兢的感覺。我不知道舒柏倫會不會真的給我打電話。若果他說想見我,我到底該不該答應?又抑或只該以平常心來跟他交朋友?我驀地發覺自己對生活與人際關係實在太過缺乏經驗。 透過母親,我會時不時聽到關於希華的消息。回來兩個星期後希華便開始在一間外資大公司内工作。她的實際職位究竟是什麽我並不太清楚。總而言之,希華是前途無限,一片光明。母親總是讚嘆說:“希華不只書唸得好,甫畢業便立即找到好工作。甚至連男朋友也懂得挑最好的。康阿姨不知對那舒柏倫多滿意。要是你能像希華一半我便謝天謝地了。” 我沉默。在母親面前,我是永遠的不足。我完全沒有替自己辯護的餘地。 九月來臨,我心裏禁不住鬆一口氣。漫長的暑假終於完結,我不用在家中無所事事,惹母親生氣。囘校園註冊那一天,我的心情特別輕快。我抓著文件夾子,從註冊大樓走出來,越過一片草地,剛踏進車子所使用的道路時,卻驀地聽到一陣刺耳的喇叭響號夾雜著刹車聲。我被嚇一跳,文件夾子掉在地上。定了定神,才發覺一架白色汽車停在我身前一尺左右。駕車的男子打開車門走了出來,問:“沒事吧?你突然跑出來,我差點便沒把車子刹住。” 那是個年輕高大的男子。略長的頭髮,一張臉輪廓深邃,大眼睛高鼻子,兩邊面頰隱約帶著兩個酒窩。我開始感到有點尷尬。到底是我不小心闖進馬路,才會差點導致意外。 男孩子注視我,關切地再次詢問:“你怎樣了?” 我急忙說:“我沒事。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疏忽。” 男孩子彎下腰,拾起掉在地上的文件夾與紙張遞囘給我。我接過,說了聲謝謝,跟著頭也不囘急步離去。 坐上公共汽車後,我才懂得害怕。若果剛才那男子沒有把車及時刹住,後果可能不堪設想。我實在太粗心大意,橫衝直撞地到處走。今天運氣好,下一囘就未必會安然無恙。我想著,心内竟然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我對自己說,這一次的事,一定要引以爲戒。 回家後,母親問:“註冊辦好了嗎?” 我點頭,對於差點被車撞倒的事絕口不提,免得給她更多責駡機會。 母親這天心情似乎特別好。她說:“想不想出外吃晚飯?” 我聳了聳肩,說:“沒所謂。” 母親帶著不滿說:“什麽沒所謂,這麽牽強。給你吃好的,你也不會顯得一點點兒高興。又不是要你幹什麽苦差。” 我在心内嘆氣。究竟該怎樣表現她才會滿意,才不會挑剔?我只感到毫無頭緒。 換過衣服後我跟母親外出,到她喜歡的中菜館吃飯。點過菜後卻意外看見希華。她穿著淺藍色套裝,完全是行政人員的打扮。看來是下了班便直接來吃晚飯。在她身邊的人不是康阿姨而是舒柏倫。舒柏倫一貫文質彬彬,深灰西裝,棗紅色領帶。希華微笑跟我們打招呼。 母親笑著說:“這麽巧,坐下一起吃飯如何?” 希華說:“不用啦,宋阿姨。其實我們約好了朋友在這兒聚會。下次吧。” 我跟舒伯倫對望一眼。他向我微微一笑,表情平白自然。我也只好牽了牽嘴角,算是跟他招呼過。 希華將注意力驟然放在我身上,問:“佑茜,開學了吧?” 我只好回答:“今天剛辦好註冊,下星期才正式開課。” 母親插口說:“進了大學兩年,盡是唸些不切實際的文學課程。感覺上就是把鈔票掉進陰溝裏。我一直勸她轉修一些比較有用的科目,像工商管理又或者經濟之類。可是她就是不肯聼我的話。” 希華笑了笑說:“康阿姨,人各有志。有些事是勉強不來的。” 我有點詫異,實事求事的希華竟然會說這樣的話。我還以爲她會跟我母親想法一致。 就在這時,侍者把我們點的前菜端來。希華識趣說:“不打擾啦。你們慢慢用膳吧。” 舒柏倫禮貌跟我們點了點頭,然後伴著希華往飯館内另一處走去。我看著他們的背影,不得不承認他們在外表上是挺相襯的一對。至於其他方面,就不得而知了。 我看著陸續上桌的餸菜,全是我喜歡吃的。鴨絲湯,檸檬雞,甜酸蝦仁,中式牛柳。我看了母親一眼。這就是她表達愛的方法。我知道我應該覺得感動,然而心裏卻是空蕩蕩的。我為自己的冷漠感到羞恥,可是卻實在無能爲力。我這個人,大概真是既外冷亦内冷吧。 母親揮著筷子說:“多吃點。” 我聼後,努力把飯菜往嘴裏送。這是我能感激她的唯一方法。 “好吃吧?” 母親問。 “好吃。” 我回答。 母親微微一笑,也把一口蝦仁放進嘴裏。我突然發覺,我和她對話,越簡單才越安全。 跟希華遇上後第二天,我意外接到舒柏倫電話。他說:“可不可以出來吃午餐?” 我一怔,然後說:“不。” 他沉默一會,然後問:“爲什麽?你有另外的約會嗎?如果沒有,就不要拒絕我。” 我不想對他說謊,只好說:“我沒有另外的約會;我只是覺得我們不用見面。” “爲什麽不用見面?朋友跟朋友間的相聚有什麽不妥?” 我一時間只覺得情況有一種難以開口的尷尬。 舒柏倫説:“佑茜,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複雜。我只想跟你說説話,可沒有別的企圖。” 給他這樣一說,若果我再拒絕,便會顯得煞有介事,仿佛我在懷疑他對我心有不軌。於是我說:“什麽時間?什麽地方?” 他輕快說出時間地點,然後加上一句:“待會兒見。” 到達約好的餐店,一進門我便看到舒柏倫。他站起來,向我招手。我只好快步向他走去。坐下後,他微笑說:“約你出來見面,真是不簡單。說實話,我也不敢肯定你會不會出現。” 我問:“爲什麽要找我出來?” 他凝視我說:“我想見你,想跟你説話。難道不可以嗎?” 我心裏想:可是希華呢,她會否介意? 舒柏倫仿佛看透我心中的想法。他說:“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可是我們之間是光明磊落,是不是?跟異□□朋友是正常的事,而希華亦是個明白事理的女子。她不會誤會。” 我聼著他的解釋,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侍者這時把餐單送來,我只好接過。舒柏倫說:“聽説這兒的豬扒飯很不錯。要不要試一試?” 我匆匆覽閲餐牌,然後說:“好吧。就要那樣。” 點餐後,舒柏倫問:“下星期學校便開課了,是不是?” 我點了點頭。他說:“開學後大概會比現在忙碌吧。你可不能用那個作藉口而不跟我見面。” 我忍不住笑了,說:“你爲什麽非要跟我見面不可?真是奇怪。” 他説:“你笑起來的時候挺好看,知道嗎?你實在不需要常常板著臉裝酷。” 我翻了翻眼說:“我不是在裝酷。我是天生的不大喜歡笑。” “爲什麽?” 他注視我,好奇問。 我有一絲不自在,顧左右而言他說:“希華她可是很懂得笑面迎人。你對她應該很滿意吧。” 舒柏倫微微嘆了口氣才說:“有些時候,我倒覺得她應該把笑容收斂起來,表露一些另外的表情。” 我不解問:“什麽意思?” 他搖了搖頭,說:“沒什麽。” 我直覺他不想說下去,於是只好尊重他。 舒柏倫拿起水杯子喝了一口,說:“你曾經說過你覺得希華沒有真正自我,記得嗎?” 我輕輕嗯了一聲,然後說:“我實在說得有點過份吧。對於她的評語,大概只是酸葡萄心態而已。” 舒柏倫搖了搖頭說:“不,我覺得你的看法挺準確。希華其實是一個很沒安全感的人。她表面看來自信心十足,可是内心卻很脆弱。她不大讓別人看到她真正的一面,因爲她害怕真正的希華不會被接受。所以她慣性地把自己的喜怒哀樂緊緊箍住,不讓自己流露出真正的感受。” 我嘿笑一下說:“真的?我是連聼著也覺得累。這樣活著有什麽意思?” 舒柏倫凝視我說:“話不能這樣說。作爲一個人,總會想得到別人的認同。你難道真的一點也不在意別人對你的看法?難道不想得到別人的喜歡?” 我看著他說:“我不是跟你說過,我是一個很自我中心的人?我覺得只要我喜歡我自己,那便足夠。我不會奢望別人欣賞我。” 舒柏倫聼著,笑了笑說:“那你性格上比希華堅強得多。” 我以手支額,想了想才說:“那究竟是好事,抑或是壞事?” 舒柏倫看著我問:“你認爲呢?” 我嘲弄一笑說:“那自然是壞事。在我母親口中,那是倔強,不圓滑,自以爲是,不成熟。” 舒柏倫説:“我倒覺得你是個挺善良的人,很理想主義,很單純。我其實很欣賞你的性格。” 我被他這樣一說,臉禁不住微紅起來。 舒柏倫改變話題說:“這豬扒飯看來挺不錯,味道真香。吃吧。” 他的低調友善態度令我慢慢放鬆自己,以平和舒服的心態跟他相處。 結賬的時候,我要求負責我自己的那一部分。他卻説:“是我邀請你出來,所以應該由我作東。” 我不想跟他在這關口上拉扯,於是只好順應他意思,讓他付賬。他把信用卡放囘皮夾後,説:“我要趕著囘辦公室去。” 我說:“謝謝你請我吃午餐。” 舒柏倫笑了笑,說:“不謝。我樂意得很。” 跟他分別後,我一個人站在熙攘的街道中,突然有一種寂寞的感覺。我是怎樣了?一直以來,我都習慣單獨一個人。朋友在我生命中的位置,不能説是可有可無,可是也不是那麽重要。毓思雖然是我的好朋友,可是我們也不是那麽親密。我跟她並不像普通女孩子,可以說電話說上幾個鐘頭,什麽芝麻綠豆小事也會告訴對方。我覺得我們之間的友誼是理性的。我們並不需要常常見面聯絡才能維繫感情。可是,我突然懷疑,這樣的關係是否足夠? 我看了看手上腕表。毓思像任何上班族一樣,現在該在辦公室中忙碌。她不像我,可以逍遙自在處理自己的時間。下班回家後,她大概還要幫母親做家務,私人時間對她來說是一種奢侈品。她是家中長女,要孝順父母,要照顧弟妹。離開學校之後開始工作,對她而言,生活的壓力肯定有增無減。我們之間的友誼自然無可奈何淡化。真是無可奈何嗎?我不接受。 然而接著數天,我聯絡不到毓思。每次打電話到她家,她家裏人總是說她不在。我説下我的名字,可是毓思始終沒有囘電話給我。我開始感到一點氣餒。這是怎麽一回事?要找一個人真的這麽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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