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夫神色奇怪問:“昨天,你跟一個身穿深藍色西裝的男子在一起?” 我輕輕嗯了一聲,不想繼續話題。他卻毫不放鬆再問:“是什麽人?” 我開始有點不耐煩起來,說:“跟你有什麽關係?” 他聳了聳肩,說:“我好奇。通常在校園見到你,你都是單獨一個人。依他的衣著來看,並不像學生。” 我反問:“究竟有什麽值得你這樣好奇?” 他突然說:“是男朋友,是不是?” 我有種進退兩難的感覺。我不想說謊,也不想承認。到底柏倫算不算是男朋友,我實在不能確定。可是,我們之間的情況亦絕不只是朋友而已。啓夫見我答不上話,仿佛若有所悟,沒有再追問下去。 他改變話題說:“所有考試完畢後,方便出來嗎?” 我一鄂,問:“什麽?” 他說:“你答應把一天時間給我,讓我跟你好好慶祝聖誕,還記得嗎?” 我不悅說:“我當然記得。別擔心,這一次,我不會臨時變卦或爽約。” 他說:“一言爲定。” 我問:“你什麽時候動身囘美國?” 他答:“下個星期六早上。跟你好好玩一天後便要回家。” “回去多久?” “大概兩個星期,” “那麽,到學期再開課才回來?” “對。” 我突然問:“在那邊有等待著你的女朋友嗎?” 他搖頭說:“沒有。” 我們倆人沉默一會,然後我先開口說:“考試前我會很忙碌,不能跟你一起吃午餐。” 他似乎想了想,然後說:“那麽考試後再好好相聚。” 我點了點頭,跟他微微一笑,然後轉身離去。 我邊步行邊沉思。其實我有一種什麽也要告訴他的衝動:關於柏倫,關於希華。我覺得啓夫縱然不認同我的做法,也會耐心聆聽,然後給我中肯意見。可是,我沒有開口的勇氣。再者,我亦不想給他無謂的負擔。讓無辜的朋友分擔個人煩惱,好像有點自私。 跟著一個星期,我把所有注意力全放在學業上。考試對我來說,並不是一件太艱難的事情。然而通過必要考試後,我也像普通學生一樣,有種鬆一口氣的感覺。我看了看桌子上的日曆,明天便是跟啓夫聚會的日子。然後再過幾天,柏倫也該從巴黎回來。 母親這一陣子有她忙碌的事情,而我也因爲要應付考試的關係,我們接觸的時間雙對減少,所以比較相安無事。我沒有告訴她學期考試已經完結,所以明天我不在家,她大概會以爲我囘學校而已。我不打算讓她知道真相,因爲這只會給她不切實際的聯想機會。她是那種可以把一件簡單的事演變成爲複雜難搞的人。她知道得越少,我的生活便能越安靜。 我跟啓夫約好在購物商場大門外等候。我到達的時候,老遠便看見他站在一角,兩手插在褲袋子裏,一雙眼睛卻打量四周。他看見我,臉上即時綻開一個微笑,說:“你很準時。” 我說:“那自然。可是你比我還早到達。我沒有讓你久等吧?” 啓夫搖了搖頭,說:“沒有。我來了也只不過五分鐘左右。考試怎樣?” 我答:“像我這樣聰敏的學生,考試自然一點也難不到我。” 啓夫嘖嘖連聲,說:“該說你是自信,抑或是自大才對?” 我笑了笑,答:“可能兩樣都是。” 啓夫突然用一種奇怪神情看著我說:“你今天心情真好,是不是?” 我不以爲意再笑一下,聳了聳肩。 啓夫說:“你這樣輕鬆開朗的笑,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我想了想,說:“我平常,是很吝嗇笑容的一個人?” 他點頭,表情嚴肅回答:“有些時候,簡直可以説是不苟言笑。” 我忍不住伸手拍打他臂膊。“胡説八道。” 啓夫佯裝喊痛,呼叫說:“不要打了,我投降。” 我突然發覺旁邊的人都在注視我們,臉上禁不住微微一熱。 啓夫說:“我們怎麽還站在這兒?進去吧。” 我問:“你要購物?” 啓夫答:“對,給家人的聖誕禮物。” 我翻了翻白眼說:“這就是你所謂慶祝聖誕的方法?” 啓夫點頭說:“在美國,聖誕節是一個注重表達對親友關愛的節日。互送禮物是必需的一環,所以你也給你的家人朋友買點禮物,傳達心意。” 我說:“我沒有這種閑錢。” 啓夫正視我說:“禮物不需要貴重,只需要真心。” 我心裏想,母親未必會欣賞這種觀點。啓夫見我沒有反駁,便以爲我同意。 偌大的商場内佈滿聖誕裝飾,色彩繽紛,慕求令顧客心情高揚,購買慾上升,拿出信用卡或錢包,踴躍花費一番。我走在啓夫身旁,嘗試讓自己感到喜氣洋洋一點。啓夫轉臉跟我說:“女孩子大多數喜歡購物,你看來是個例外。” 我聳了聳肩說:“我是個怪人,你還不知道嗎?” 啓夫笑了笑,說:“還以爲跟你一起來,你可以幫忙選擇禮物,看來這如意算盤是打不響了。” 我忍不住笑,說:“如意算盤這種用語你也懂得?” 啓夫答:“你最好別再小看我。” 我眉毛一揚,跟著做了一個敬禮的手勢,說:“知道了。” 啓夫瞇了瞇雙眼,以不置信神氣說:“你這天怎樣了?這種調皮態度不像平常的你。” 我看著他問:“平常的我是怎樣的?” 他誠懇回答:“平常的你對一切太過認真,我覺得你該多點用輕快的態度面對世界,那樣你會活得比較輕鬆自在。” 我忍不住嘿笑一聲說:“你以爲你很了解我,所以便可以肆無忌憚給我忠告?” 啓夫跟我目光相接,一點也沒有退縮的意思,說:“我就是那樣認為。不可以嗎?” 在那仿佛是劍拔弩張的一瞬間,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奇異的念頭:這個人是真的關心我。我一怔,迅速把目光移開,然後低聲說:“不跟你吵架。” 啓夫笑了笑,說:“這是很明智的選擇。” 我狠狠瞪他。他卻對我眨眨眼,彎起的嘴角令他雙頰的酒窩深深陷下去。我禁不住轉怒為笑。他就是有這點能耐。 我跟他鑽進一間又一間的商店内。他家裏除他之外,成員分別是父親,母親,兩個姐姐和一個弟弟。他最長的姐姐已經出嫁,生了一對一男一女的雙胞胎。這樣加起來,他需要找到九份合適的禮物。跟我只有兩個人的家庭比較,他的家庭自然是陣容強大。他對我說,他姐姐的身型跟我差不多,所以在選擇衣服方面,他希望我能幫忙。 “怎樣幫忙?” 我問。 “譬如說,試衣服。如果穿在你身上好看的話,那麽送給我姐姐也應該不差。” 我不置信瞪大眼睛問:“什麽?你要我替你試衣服?” 他擺出一副天真無邪表情,說:“可以嗎?” 我嘆了口氣,知道拒絕不了他的要求。我隱約有種被他玩弄於掌上的感覺,可是心裏居然沒有半點煩躁。 在時裝店内我問他:“你姐姐喜歡什麽顔色?” 他聳了聳肩說:“不大清楚。你喜歡什麽顔色就選什麽顔色。” “這怎麽可以?我喜歡的顔色可能是你姐姐最討厭的顔色。” 他説:“不。我覺得不會是那樣。” 我突然問:“你跟你姐姐們感情好嗎?” 他想了想,然後回答:“跟大姐不太親近,跟二姐比較好些。” “那麽,和弟弟呢?” 他說:“和弟弟倒是很談得來。” 我問:“你弟弟是個怎麽樣的人?” 他眼中閃過一絲狡猾的光芒,說:“跟你有點像,也是個很奇怪的人。可是,還是令人樂於接近,因爲很坦白直接,不會只擇好聽的話來説。” 我忍不住說:“你關心我,就是因爲我像你弟弟?” 他仿佛一怔,問:“爲什麽會有那樣想法?” 我微微低下眼睛,說:“我一個人獨自長大,沒有嘗過兄弟姐妹間的感情。有時我會想,如果我有哥哥,他會不會很關心我?” 啓夫沉默一會兒,然後說:“你是想把我當哥哥看待?” 我搖頭:“不是。我們是同起同坐的朋友。我才不會把你當作長輩來看待。” 他聼著,臉上仿佛掠過一種寬心。 我說:“告訴我一點關於你姐姐。” 他說:“大姐是大公司的高級行政人員,二姐是律師。” 我說:“都是很能幹的人。” 他聳了聳肩說:“能幹是能幹,可是卻不怎樣可愛。” 我忍不住笑了。 他問:“笑什麽?” 我說:“我突然想起張愛玲的一篇小説。故事中的男主角說,他不要他姐姐那樣的女人。可是,你的姐姐應該不是那種‘塗脂抹粉,長得不怎麽美而不肯安分’的女人吧?” 他聼著也笑了,說:“不,她們不是那種人。” 我沉默一會,不知道該不該問這個問題,可是心中卻有一份好奇:“你喜歡的,是怎麽樣的女人?” 他仿佛一鄂,然後說:“爲什麽想知道?” 我聳了聳肩,有點尷尬說:“沒什麽。你不用回答。” 啓夫似乎認真想了想,說:“我不能肯定怎麽樣的女孩子才是我喜歡的類型。在這方面,我是比較憑直覺來決定。” 我點了點頭。啓夫問:“那你呢?你喜歡什麽樣的男孩子?” 我以嘲弄語氣說:“這個問題我該怎樣回答?我喜歡英俊溫柔的男子,把我當公主般侍候著。我説是,他不敢說不。” 啓夫說:“不想回答的話,我也不會勉強你。” 我看他一眼,說:“喜歡一個人,究竟代表什麽?是不是只是反映著自己的需要而已?” 啓夫凝視我說:“你想得太多了。” 我搖了搖頭說:“不。有時候我覺得所謂愛,只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需要,完全的自我中心。也不只男女間是那樣,父母子女間也是。” 啓夫說:“你對人際間的關係是否過於悲觀?” 我聳了聳肩,說:“不曉得,或許吧。我只是覺得,大部分人都不想深入地面對這種問題。究竟什麽是愛?究竟懂不懂得如何去愛?” 啓夫說:“你說這話的語氣,仿佛你根本便懷疑愛的存在。” 我吸了口氣說:“它存在與否,完全視乎個人定義。” 他突然抛出一句:“你難道不覺得你母親愛你?” 我怔住,低下眼,並不想回答。 在這一刻,我只深深意識到自己的孤單。一個不能感受到愛的女兒,讓我母親知道的話,她一定會覺得既心痛又恥辱。在這個世界上,根本不會有明白我的人。像我這樣的人,注定是要被唾棄。 啓夫輕聲說:“對不起。問了這樣一個問題。我們從新開始,說說別的話題。譬如說,這裙,你覺得如何?” 我抬眼一看,發覺他手中拿著一條淺藍色的連身裙,款式簡單,卻給人一種很舒心的感覺。 我說:“不錯。” 他把裙塞給我,說:“去試一試吧。” 把裙換上後,我站在更衣室内,看著自己在鏡子裏的倒影,心裏想,我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別人看到的我,又究竟是什麽樣的人?二者是否吻合,又抑或完全不同?那一部分是真我,那一部分是假我? 有人在門上敲了一下,然後啓夫的聲音傳來說:“怎樣了?可以讓我看一看嗎?” 我定了定神,然後把門打開。啓夫打量我說:“很漂亮。喜歡嗎?” 我心中升起一絲疑心,問:“爲什麽想知道我的想法?” 他笑了笑,說:“因爲我相信你的眼光。” 我突然為自己的多疑感到可笑,於是說:“我也覺得這裙挺好看。你姐姐會喜歡。” 啓夫説:“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穿裙的模樣,很不錯。怎麽你從來不穿裙囘學校?” 我答:“囘學校是為著上課,不是表演時裝。況且,穿裙諸多不便,你們男孩子是不會明白。” 從時裝店走出來,啓夫問:“你餓嗎?我們是不是該吃點東西?” 我說:“也有一點點餓。” 啓夫問:“想吃什麽?” “三明治如何?簡單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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