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那天,我自睜眼那一刻開始,心情便變得壞起來。或許別人會認爲,我只是個任性自私的女兒。可是像我母親這樣把一己的意願強加在我身上,那難道不任性自私嗎?如果成熟代表接受所有不合理與不公平,我大概會選擇永遠的不成熟。忍耐,是有限度的。 早餐桌上的氣氛有種莫名的冷淡。母親邊吃邊埋首於報紙中,也沒有怎樣跟我説話。我匆匆吞下果醬麵包與牛奶,把用過的碟子杯子拿進廚房沖洗,然後便走囘睡房去。這個名為大衆歡騰的節日,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坐在書桌前,翻開杜斯托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説‘卡拉馬索夫兄弟’。其中一句說:“人只能抽象式的,又或者在遠距離愛他的鄰居,太接近的話幾乎是沒有可能的事。” 這種話我想大概不會有多少人敢認同,因為沒有人想承認愛是這樣困難的一件事。可是當我們真正走近另外一個人的時候,我們所看到的真實往往是醜陋不堪的,所以便沒法子愛下去。要接受與包容別人的缺點是談何容易的一件事。愛,自然變成一種罕有的奇跡。 上帝愛人,可是也不愛人的缺點。所有不乾淨,不貞潔,不完美的都不能走進天國的門。上帝只接受完美的人。其他質素不優的,便只好離祂遠遠的,見不得祂的聖面。原來連上帝的愛,都是那麽的一囘事。 我抬起眼睛,看了看窗外的天空。在這個世界裏,我只是數億萬人其中之一,完全的微不足道。我的價值究竟是什麽?我的自我,只對我一個人有意義。對別人來說,很可能只是一種厭煩。 當母親在我房間出現的時候,我知道是因爲要催促我準備。整個下午我想了很多。既然這事對她來説是如此重要,我遵從她的意思,便是送給她一件她想得到的禮物。這大概比任何物質禮物更有價值吧。 母親打開我的衣櫥,檢視我的衣服。我擁有的裙子並不多,所以她立即便發現新添的那一條淺藍色連身裙。她拿著裙子,詫異問:“這是你新買的?” 我只好說:“跟朋友逛街時買的。” 母親用手揉了揉布料,說:“這料子很好,款式也不錯。你花了多少錢買?” 說實話,我根本不知道裙子的價錢,只好回答:“大減價的。沒有花太多的錢。” 母親把裙子往我身前一放,端祥一會,下結論說:“今天晚上就穿這條吧。也虧你亂打亂撞竟然在適當的時候買了適當的衣服。時間也不早了,你應該開始準備。” 把啓夫送的裙子穿上身來應付我母親的要求,那種感覺真是有點滑稽。他大概會支持我的做法,會叫我加油吧。想到他,便想到他那熱鬧多人的家庭。他現在跟家人在一起,氣氛是融洽吧?我對融洽親密的家庭有極大的好奇。這種家庭真的存在嗎?親人與親人間究竟是怎麽樣的相處? 我穿上衣服鞋子,把頭髮梳好,卻沒有化妝。母親看著我素淡的臉,說:“這樣的場合,要隆重一點,不能不塗點化妝品。來,我替你化一個輕妝,讓臉上有點神采。” 我縱然心裏不大願意,可是也不能不任由她擺佈。母親對我的合作似乎有點驚奇,可是卻什麽也沒說。 後來看著自己在鏡子中的臉,也不能不承認母親的話沒錯。鏡中的我眼睛明亮了,臉色也紅潤了,不像平時的蒼白無神。 母親在我身旁說:“你看,打扮一下多漂亮。年輕女孩子,要這樣才能吸引異性。” 我心裏突然起了一份懷疑。 母親看了看手錶,說:“時間不早了,也該出門。” 我們乘計程車到達約好的地點。踏進那酒店鋪著茶色雲石的大堂,再看見那奢華輝煌的裝飾,我心裏只昇起一種不自在。趙太太爲什麽要在這樣昂貴的地方煞有介事請我們聖誕節吃飯?我仿佛窺探到背後隱藏著一種陰謀。 我跟母親走進二樓的一所法國餐廳内。母親跟領班低聲說了幾句話,領班便微笑替我們帶路。我們穿過餐廳中已經坐滿客人的桌子,被帶到内裏的一間貴賓房去。我跟母親踏進房間,看到在桌子前已經坐著三個人。那是趙太太,一個西裝畢挺的中年男人,和一個看來跟我年紀相若的年輕男子。我突然靈光一閃,完全明白了。 趙太太熱情招呼我們坐下。我沉著臉被安排坐在她兒子身旁的位子。 母親微笑說:“謝謝你們的邀請。趙太太,你好。趙先生,很久沒見。你們的公子現在也長得這麽大了,真是一表人才。” 趙太太說:“哪裏。你女兒才出落得越來越漂亮,簡直是美人胚子。” 母親也笑著回應:“你太過獎了。她那裏是什麽美人胚子?見笑了。” 趙太太說:“宋太太,你也太謙虛了。” 然後目光一轉,向她兒子說:“大偉,跟宋太太的女兒好好打個招呼吧。” 坐在我身旁的趙大偉轉臉跟我說:“你好。我是大偉,很高興認識你。” 趙大偉這男孩子長相普通,可是態度禮貌,所以我也不能表現得太過份,雖然我内心極度不高興。於是我只好說:“你好,我是佑茜。” 趙太太插口說:“你們兩個年輕人多點説話,增加對彼此認識。” 母親也推波助瀾說:“兩個人都在唸大學,應該會有很多共同話題呀。” 我低頭不語。我感到母親輕輕用手肘碰了碰我。我微一抬頭,接觸到她的淩厲眼神,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如果我不作出適當的表現而令她丟臉的話,回到家後她可不會放過我。我忍不住咬了咬嘴唇,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我對趙大偉半點興趣也沒有,他大概也察覺到,只跟我禮貌寒喧幾句,便沒有再勉強下去,也沒有過份熱情地對待我。這一點我感激他。趙太太和我母親看見她們的計劃沒有令人心花怒放的成績,兩個人臉上的笑容也開始慢慢塌下來。這一頓飯終於吃完的時候,我禁不住鬆一口氣。 長輩們說了一車子客氣門面話後,我以爲終於可以散局,卻想不到趙太太還有最後一擊。她瞄了兒子一眼,說:“時間還這麽早,又是聖誕夜,你們年輕人爲何不去繼續慶祝?” 我聼著一鄂。趙大偉説:“不知道佑茜有什麽想法,説不定她另外已經跟朋友定下約會。” 我還來不及回答,母親已經插嘴說:“沒有。她沒有什麽別的約會。你跟她放心去玩吧。” 我愣住,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如果拒絕趙大偉,那便是違抗我母親的旨意,令她丟臉。可是服從的話,我便覺得是一種不合理的妥協。爲什麽我不能夠擁有決定的自由? 趙大偉似乎發現我的不願意,他說:“佑茜看來有點疲倦。今天晚上她或許沒有玩的興致。” 我立即接話說:“是啊,我真的有點倦。對不起。” 趙太太聼著,只好訕訕說:“既然這樣,便不勉強你了。” 母親滿懷怒意瞪我一眼,可是卻不能再說什麽。我們跟趙氏夫婦再三道謝後便分道揚鑣,各走各路。 在回家的計程車裏,母親異常沉默。我只有一種暴風雨前夕的感覺。我心内忐忑,不敢肯定自己的抉擇是否值得。然而現在就算後悔也太遲了。要面對的只好面對。後果自負,便是這個意思。 踏進家門,母親便氣沖沖說:“你爲什麽要處處違拗我?跟趙大偉出去玩一玩難道真的會要了你的命?人家也是大學生,一表人才,父親的出入口生意不知做得多大。跟他交朋友,可是你高攀了他而已。難得他母親那麽喜歡你,你卻一副冷淡煩悶的表情。” 我努力克制自己,沒有反駁。母親義不容辭繼續她的訓話說:“這樣的男孩子你以爲真的那麽容易遇到?他書唸得好,將來更要接管父親的生意,真是前途無限。你跟他交往一下,看看是否合適。你這種唸文學的人,一點前途也沒有,除了嫁一個有經濟能力的丈夫,讓他好好供養之外,我也看不到能有什麽別的出路。” 我只聼得忍無可忍,說:“我就算再不濟,也不會胡亂嫁人。結婚是因爲愛,不是爲了生活。” 母親卻大聲反駁:“你又沒跟人家相處過,你又怎知會不會愛他?趙大偉的外在條件上佳,人又溫文有禮。模樣雖然説不上英俊,可是也不過不失。你究竟挑剔什麽?” 我嘗試跟她解釋說:“我才二十一嵗,不用麻煩你這麽快便替我找丈夫。” 母親卻不以爲然,理直氣壯說:“你知道嗎,大學時期是女孩子找丈夫的最好機會。你看看希華,她不是也在大學開始談戀愛嗎?可是你,大學也唸到第三年,卻一個男朋友也沒交過。大學畢業後,遇到單身而有條件的男子的機會相對減少。一個女人,始終需要結婚生子,不是如你想像,一生只對著幾本偉大小説便可以終老。” 我咬了咬嘴唇,一時想不到適當的回應。母親見我沉默,以爲我被她的話打動了,說:“我跟趙太太明天聯絡,在大偉囘澳洲之前,讓你們單獨約會。趙太太也是害怕兒子在大學時期跟白種女孩搭上,所以才這麽熱心想撮合你們。” 我只覺得頭大如斗,有種想尖叫的感覺。我歇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說:“媽,請你不要那樣做。我並不想跟趙大偉約會。” 母親瞪大雙眼望著我,仿佛我瘋了似的。她冷冷說:“你是我親手養大的女兒。你一天住在這家裏,就要聽從我的說話。這一點,你最好不要忘記。我不需要一個不聽話的女兒。” 話説完,她二話不説便轉身走囘她睡房去。 我一個人站在客廳中,呆住了。她最後的那句話深深刺進我心裏。我有種想哭的衝動,可是卻沒有讓眼淚流出。我深呼吸一下,兩下,沒多久便成功把自己情緒平定下來。生命中所有大大小小的煩事,總會有解決的方法。我不能這麽容易便被打敗。 我走囘睡房,把身上裙子褪下掛囘衣櫥内,心裏想,從此以後,這裙子便會帶著一份不好的回憶。好意的禮物卻沾染上意想不到的後果,這自然是送禮的人此料不及的事。我坐在床沿,心内仿佛有一分歉意,可是這種感覺卻是無法表明,無法傳達。這一個聖誕夜,我只是越發感受到自己的孤寂而已。 電話鈴在這寂靜的時刻不經意地響起來。我急忙跑出客廳,抓起電話,說:“喂。” 話筒傳來的聲音仿佛有點遙遠,可是卻是愉快的。“聖誕快樂,佑茜。” 我一怔,說:“你幹嗎打長途電話給我?” 啓夫在世界的另一端笑了一笑,說:“因爲想聼聼你驚奇的聲音。怎麽,聖誕節過得愉快嗎?你母親喜歡她的禮物嗎?” 我被他這樣一問,才驟然想起我完全忘記了給母親預備的禮物。可是在這一種氣氛下,我還能把禮物送給她嗎?我的沉默挑起他的關心。他問:“怎麽了?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我握住話筒,突然有一份想向他傾訴的感覺,可是卻制止住自己,只說:“沒什麽。我只是忘記了把禮物給母親而已。” 啓夫說:“你現在趕快給她也來得及。在你那邊,聖誕節還沒完全過去,不是嗎?” 我輕輕嗯了一聲,然後改變話題問:“你那兒還是聖誕早上吧。” 啓夫答:“是啊。我們剛剛完成拆禮物這一部分。我的外甥們得到他們希望的玩具,所以高興得很。” 我說:“那很好。那你呢?是否收到你所希望的禮物?” 他笑了,答:“我所希望得到的,還沒得到。” 我說:“真可憐。可是,你所想要的禮物究竟是什麽?” 他卻説:“是一個秘密。可是我會繼續努力,或許遲點還是可以如願以償。” 我只覺得不明所以,只說:“那麽,祝你好運。” 他答:“謝謝你,佑茜。你的祝福對我來說特別有意義。” 我心裏有種奇怪感覺,可是卻沒說什麽。啓夫說:“快點把禮物給母親吧。回來後,我們再見。我要掛電話了,我姐姐在催促我。早餐桌擺好了,我得去跟家人一起吃。” 我說:“你快去吧。謝謝你給我電話。” 把電話掛上後,我的心有種暖暖的感覺。這世界裏,最少還有一個關心我的朋友,在聖誕節沒有把我忘記。這是值得慶幸的。 我走囘睡房去,打開衣櫥,把藏在内裏的一份包裝好的禮物拿出來。我深深吸進一口氣,擕著禮物往母親房間去。在她房門前,我還是猶豫了一下,然後才輕輕推門而進。 母親看見我,臉上神色沒有緩和,只粗聲問:“剛才的電話是誰打來的?” 我答:“是我的一個朋友。” 我走到她身邊,把藏在身後的禮物拿出來遞給她,說:“聖誕快樂。” 母親皺眉看我一眼,然而還是伸手把盒子接過。她把禮物打開,看到那米白色毛衣,臉上可沒有什麽感動的表情。她只淡淡說:“這毛衣,是用我的錢來買的吧。我看還是待你自己懂得賺錢之後,才買禮物給我。” 我站著,只感到自己的渺小無用。她說得對,我只是用她的錢而已。我的心意一文不值。 回到睡房後,我爬進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緊緊圍繞住。我覺得一份透心的寒意在我體内慢慢地凝結下來,把我冰化。如果惱怒是火熱的高漲,冷漠就是一種靜止,一種自我保護的方法。我只覺得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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