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假期結束後,在學校跟啓夫碰面,他笑嘻嘻問:“下星期是情人節,你有什麽打算?” 我一怔,不想回答。啓夫並不放鬆,繼續說:“如果沒有什麽計劃,我們一起吃晚飯如何?” 我沒好氣說:“那是情人節,不是朋友節。我幹嗎要跟你吃飯?” 給他碰了釘子,他卻一點也不介意地說:“可是友誼也是一種值得慶祝的感情,不是嗎?爲什麽一定要是戀人才可以一起慶祝?在美國,同學朋友也可以互送情人卡糖果來表示友好。思想不要那麽狹窄好不好?” 我禁不住瞪他一眼說:“把我說成那樣的人,我才不願意跟你吃飯。” 啓夫連忙賠笑說:“對不起。可是,要證明你真的不是那種人,你更加需要答應我的邀請。” 我翻了翻眼說:“也真的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死七咧八要逼人跟你吃飯。” 他不以爲忤笑著說:“那天晚上我上你家來接你如何?” 我急忙回答:“不要。若果給我母親看見,她一定會以爲你是我男朋友,然後跟我沒完沒了。” 啓夫好脾氣笑了一下,說:“我真是那麽見不得人嗎?” 我說:“無謂的誤會,可免則免。” 他想了想說:“那麽,你想我怎樣做?” 我說:“我們在吃飯的地方見面不就可以嗎?” 啓夫卻遲疑問:“真的要那樣?” “是,” 我肯定回答。“還有,我們是朋友關係,那天你可不要給我送什麽花之類的東西,要不然感覺會多奇怪。” 啓夫直搖頭嘆息說:“你這個人真是坦率得令人譁然。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你完全不會過濾,也不會覺得害羞。” 我皺起眉頭看他一眼,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他聳了聳肩說:“聼不懂的話便算了,不必深究。” 我不悅說:“我最不喜歡這種態度。話説出來,是爲了讓人明白,不是爲了故弄玄虛。” 啓夫只笑了笑,沒有替自己分辯。 情人節晚上我找到約好的地點,發覺是一所毫不起眼的小店。那店子内只容納大概十張桌子,然而卻全然滿座。啓夫看見我出現,立即向我揮手。我拉開椅子坐下來,說:“這是什麽地方?不容易找啊。” 啓夫說:“所以我才說要到你家接你,可是你只懂固執拒絕。我已經在這裡等了二十分鐘,你知道嗎?” 我道歉說:“對不起。” 這時一個女侍應走了過來。啓夫跟她說:“現在可以開始上菜了。” 女侍應微笑說:“這就是你等待的朋友吧,很漂亮啊。” 我一怔。啓夫只笑著點了點頭。女侍應爽朗一笑,說:“菜馬上便來。” 女侍應走開後,我問啓夫:“你跟這兒的侍應蠻熟絡似的。” 啓夫答:“我光顧這店子也有三四次吧。剛才跟我説話的女子是這兒的老闆娘。她丈夫是這裏的廚師。這店子就是他們兩個人共同建立的夢想。” 我聼著,只輕輕哦了一聲。啓夫揚起眉毛問:“怎麽?你不覺得這樣很有意思嗎?跟自己的愛人為著相同目標一起努力。” 我說:“我想像不到那種關係。人生下來就是一個自我,跟另外一個人是完全不同的個體,如何能有真正相同的目標?兩個人之間,肯定是其中一方埋藏著自己來成全對方。而通常犧牲自我的都是女性。” 啓夫輕皺眉頭說:“這就是你對男女關係的看法嗎?” 我聳了聳肩說:“好像是。” 啓夫剛想開口回答,老闆娘卻棒著一盤食物出現在我們面前。我突然感到一陣尷尬,只希望她沒有聽到我們的對話。 老闆娘把碟子逐一放在桌上,然後微笑跟我們說:“好好享用。” 啓夫禮貌回應說:“謝謝。” 我不大自然地笑了一下。老闆娘離開後,啓夫只說:“吃吧。” 我點頭,用叉子挑起食物放進口裏。一嘗之下,卻是異常的美味。我心中有份驚奇,想不到這其貌不揚的餐店竟然能做出如此優質的東西。 啓夫看著我的表情,問:“怎樣?” 我答:“很好吃。是意想不到的好吃。” 啓夫笑了笑說:“很高興你喜歡。” 我環顧四周,然後說:“怪不得這裏沒有一張桌子是空著。你是怎樣發現這地方?” 啓夫答:“是亂打亂撞找到的。就像跟你認識的過程一樣。” 我笑了笑說:“是啊,你差點用車把我撞倒。可是我們真正認識,是在中國文學班上。” 啓夫備有深意說:“但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一種完全的偶然。” 我說:“如果你沒有在文學班中再出現,那一次偶然的相遇便變得完全無關重要。我們一生中,究竟跟多少人擦肩而過卻從此互不相干?” 啓夫目光柔和看著我,說:“所以我特別珍惜我們的關係。” 不知怎樣,他這話令我感到一份莫名奇妙的窘。我禁不住低下眼,把全副精神放在食物上。 吃過主菜,老闆娘替我們撤下餐碟,然後把甜品端上。那是心形的朱古力蛋糕。老闆娘微笑說:“這蛋糕,最適合兩個人一起分享。請慢用。” 我看著放在碟子上的兩只叉子,拿起其中一只,望了望啓夫,說:“你還等什麽?吃吧。” 啓夫微微一笑,抓起叉子,把一小塊蛋糕放進口裏。我也吃了一口。蛋糕放進嘴裏,那感覺真是妙不可言。我從沒嘗過這樣的朱古力蛋糕。那軟綿綿的質感中夾雜著一份濃濃的香甜與一絲淡淡的苦澀。我忽發奇想:這蛋糕代表的,可就是愛情的味道? 啓夫說:“你看來很喜歡這蛋糕。既然是這樣,便多吃點吧。” 我搖了搖頭說:“我不喜歡放縱,我喜歡適可而止。況且,我最心愛的蛋糕不是任何一種朱古力蛋糕,而是栗子蛋糕。” 啓夫問:“那是什麽蛋糕?我在美國從沒吃過。” 我輕輕一笑,說:“改天我請你吃。可是,或許不會迎合你的口味。” 啓夫問:“爲什麽會那様想?” 我聳了聳肩說:“我覺得因爲我們成長的環境不同,所以在生活上有很多分歧的地方。” 啓夫說:“在小地方上的差異是無關重要的。” 我沉默一會說:“可是,我覺得我跟你在性格上也是很不同的。你給我的感覺是個樂觀開朗的人,屬於光明的一面。而我,其實是一個陰暗悲觀的人。” 啓夫把手中叉子放下,說:“你只是慣性把一切事情想得太複雜而已。” 我冷冷說:“生命原本便是一件很複雜的事。不會因爲你不去承認它的複雜便會變得簡單起來。” 啓夫想了想說:“我希望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的世界會變得簡單一點。” 我聼著這話,心裏升起一份奇異斑駁的感情。我本能的要抗拒,可是同時也想接受。我下意識低下眼,不想讓他窺視到我内心中的掙扎。啓夫的聲音再次輕輕響起:“我希望你會變得快樂一點。” 我霍然抬眼問:“我快樂不快樂,跟你有什麽關係?” 啓夫用很平靜的語氣回答:“因爲我關心你。因爲你是我的朋友。” 我咬了咬嘴唇,有點後悔自己那過分的反應。過了一會,我輕聲說:“謝謝你。” 啓夫微微一笑說:“多點用感謝的心情看事情,這世界也會變得美好一點。” 我瞪他一眼說:“也謝謝你的教訓。” 他聼後,只調皮地叉起一塊蛋糕塞進我嘴裏。我嘴内擠滿蛋糕,一時間完全沒有反駁的機會。 晚飯吃畢,我們並肩走囘街上。入夜後的街道依然擠逼,小孩子卻不多見,看來都乖乖躲在家裏做功課吧。情人節晚上,一雙一對的男女隨處可見。大部分都是比較年輕的,中年以上的則比較少。愛情果真只是年輕人的專利?中年以後的感情會是怎樣的一回事? 我轉臉問啓夫:“在美國,情人節是不是只是年輕戀人慶祝的節日?” 啓夫搖了搖頭說:“不是。譬如說,我父親每一年也會刻意送花送禮物給我母親,也會在母親最喜愛的餐廳定好位子跟她吃飯。朋友同學之間也可以互送糖果之類,小學生尤其喜歡那樣做。” 我點了點頭。啓夫繼續說:“其實情人節應該是用來慶祝所有和諧的人際關係的節日,不應該只局限於戀人關係上。” 我忍不住同意:“說的也是。” 我不經意放眼往前凝望,突然瞥見一雙男女在不遠處正在登車。男的為女子打開車門,體貼地讓她坐進,然後自己再走囘司機位置。我看著車子駛開,一時間呆住了。啓夫輕輕觸了觸我手肘,不解問:“你怎麽了?突然停步發呆。” 我定了定神說:“沒什麽。” 啓夫顯然不信,說:“你看見了什麽?臉色變得這般陰暗。” 我低下眼不看他,只說:“請不要問。我什麽也不想說。” 啓夫這囘識趣沒追問下去。然而本來和洽愉快的氣氛卻變得蕩然無存。我跟他說:“謝謝你的晚餐。再見。” 啓夫一鄂,仿佛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只急忙說:“那麽讓我送你回家。” “不用,” 我斬釘截鐵拒絕。 坐在公車上,我忍不住開始分析自己的反應。柏倫這天晚上跟希華在一起,應該是意料中事。可是讓我親眼看到,那感覺又是另一番滋味。是嫉妒嗎?還是一種不忿?在這三角關係中,我究竟是不是勝利者,抑或只是一個不自量力的小角色?我自以爲可以贏過希華,是不是只是在做夢而已?希華到現在還是柏倫眾所公認的女朋友。而我,究竟是什麽? 回家後意外發現家中竟然有客人。我看到康阿姨的時候臉上大概有種不自然的表情吧?母親的眼光令我立時警惕起來,於是我牽了牽嘴角勉強作微笑狀招呼說:“康阿姨,你好。” 康阿姨瞇著眼睛微笑說:“佑茜,這麽晚才回來。情人節可是跟什麽人有約會了?” 我還來不及回答,母親已經插嘴說:“她那有什麽約會?挺多是跟女同學一起,又或者只是泡圖書館而已。” 我有一種被母親奚落的感覺,可是又不能反駁她,於是只好逆來順受。康阿姨卻不知好歹說:“像佑茜這麽漂亮的女孩,應該有很多男孩子追求才是。” 母親聼罷抿了抿嘴,不高興說:“喜歡她的男孩子不是沒有,可是她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就算有好的男孩子對她表示興趣,她也是拒人於千里外。” 然後母親喋喋不休把我跟趙大偉的事情向康阿姨和盤托出,繪形繪色將我形容成一個冷漠高傲自以爲是的女孩。 康阿姨聼著只是嘖嘖連聲,顯然是同意母親立場。她苦口婆心勸諭我:“佑茜,你也不要那麽固執。遇到好的男孩子,就應該先嘗試交往一下,不要那麽莽撞的立時就拒絕人家。” 母親指著我鼻子理直氣壯說:“看,連康阿姨也是那樣想法。可見不合理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我給她們兩面夾攻,心裏開始有氣,可是又不能發作。我今天晚上心情本來已經不好,現在更加只有每況愈下的感覺。 康阿姨離開後,我心中忍不住舒了口氣。一個晚上承受了不同種類的折騰,我覺得說不出的累,只想快點上床入睡,把一切事情忘記。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柏倫電話,他道歉說:“昨天沒有跟你一起慶祝,我真的覺得很内疚。晚上一直睡不好,心裏只是想著你。” 我只是沉默。柏倫輕聲問:“你生氣了?” 我說:“我有那種資格嗎?” 柏倫問:“這是什麽意思?” 我答:“我也不知道。” 柏倫仿佛聼出我語氣中的低落情緒,連忙說:“你今天中午有空嗎?我來校園找你。” 我說:“你是要工作的,別做這種無聊事。” 柏倫說:“跟你見面絕對不是無聊的事情。不要拒絕我,好不好?” 最後我們約好見面的地點和時間。掛上電話後,我的心情莫名其妙變得輕快起來。看來我大概是喜歡他的。讓一個男子這樣影響我的情緒,這囘還是第一次。 上完早課後,啓夫如常出現我面前。 “嗨,” 他雙手插在褲袋内,低聲跟我打招呼。“昨天晚上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是否做了什麽冒犯你的事?” 我一鄂,說:“什麽?” 他目光一刻也沒離開我的臉,仿佛想抓住我最細微的反應。“昨天晚上我們原本相處得挺好的,可是突然你話也不肯說,掉頭便走。你可知道那令我多擔心?” 這時我才發覺他眼中那份憂慮神色。我伸手拍了拍他肩頭說:“擔心什麽?我沒有生你的氣。” 他仍然看著我,問:“那你爲什麽丟下我便走了?” 我突然感到心虛,因爲不能告訴他真相,於是推搪說:“什麽叫丟下你?我們只是分道揚鑣而已。兩個成年人,道別時簡單說再見便可以,用不著誰送誰回家那麽婆媽。” 他問:“就真是那樣?” 我點頭。他輕笑一下,說:“真是我多慮了?走吧。我們一起吃午飯。” 我爲難看他一眼,說:“我有別的事情要做,不能跟你吃午餐。” 啓夫眼眸内閃過一絲疑問,說:“就算多忙,也總要吃飯吧。” 我開始感到不耐煩,抛出一句:“我約了人。” 啓夫聼後,輕輕噢了一聲,然後問:“男孩子?” 我不想承認,可是也不想說慌,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啓夫說:“是男朋友嗎?” 我聳了聳肩,不回答這問題。啓夫自顧自分析說:“可是如果你真的有男朋友,昨天晚上情人節你理應跟他一起慶祝才對。” 我嘿笑一下說:“你的推理能力真厲害,可是有些時候很多事情並不如你想像簡單。” “什麽意思?” 我只說:“你不用知道。” 啓夫神色奇異看我一眼,然後說:“我明白。改天見。”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心裏忍不住想,他可是生氣了?爲什麽會生氣?然後轉念再想,要是真的生氣也沒辦法。可是,我卻有一種解釋不來的感覺,他就算是生氣了,也只會是暫時性。對於他,我有一份奇異的信心。想到這裏,我突然對自己驚奇起來。對別人有信心?這完全不像我。 到達約好的地點,身穿灰色西裝的柏倫已經在等侯。他看見我後臉上綻出一個溫柔微笑。我走到他身前,問:“等了多久?” 柏倫答:“才到的。想到什麽地方吃飯?” 我說:“就在附近吧。中午後我還有一節課。” 我們選擇校園附近一間西餐店。那餐店光顧的客人大多是學生,柏倫的穿戴在那種場合只顯得有點格格不入。可是他看來並不介意。 他說:“大學生活對我來説是一份很好的回憶。” 我心裏忍不住想,那美好的回憶是否因爲有希華的存在?可是我知道這問題對他來說只會是一份挑釁。我看著他俊秀的臉孔,突然覺得對他的認識其實不深。他大學時期究竟是怎樣的,我一點也不知道。他跟希華的關係是怎樣開始,怎樣成長,怎樣向下滑,我也並不清楚。我聼著的一直是片面之詞而已。 柏倫問:“你在想什麽?” 我再一次感到我們之間的不能坦誠相對。我沉默半晌,然後說:“我對你的認識,實在太少。” 他聼後說:“你想知道什麽?” 我想了一想說:“我也不知道。” 柏倫淺笑一下,說:“我竟然引不起你的興趣。” 我吸了口氣,勇敢地說:“我想知道關於你跟希華認識與交往經過。” 柏倫臉色立時變得陰暗起來。他冷冷說:“佑茜,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我們一起的時候,不要讓希華介入。” 我忍不住說:“不面對並不代表不存在。” 柏倫一臉苦惱神色,懇求著說:“佑茜,別這樣好不好?” 我突然發覺鄰桌的兩個女孩子好像在竊聽我們的對話。我只覺得一陣心煩,朝她們狠狠瞪一眼。 餘下的午飯時間我們在不大愉快的氣氛下渡過。這種時好時壞的關係實在累人。我心中開始質疑,真的有繼續堅持下去的理由嗎? 午餐後,柏倫陪伴我囘到校園。我們兩人都有點沉默,各有所思。我們分别時柏倫驟然把我擁進懷裏。我立時呆住,卻沒有推開他。他溫暖的呼吸輕輕吹在我耳邊,他的聲音低低響起,喃喃說著愛情咒語。我軟化了,心内禁不住直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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