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回到家後,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煩悶。我究竟是怎樣了?餘下的下午,我躲在睡房裏看書,可是總是有種不能集中的感覺。後來我不知不覺盹著,做了些奇形怪狀的夢。醒來的時候是因爲電話鈴在吵鬧地響叫。我走出客廳,抓起電話,粗聲喝道:“找誰?” 另一邊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音。“誰?” 我越發不耐煩問。 “佑茜,是我。”那聲音氣若柔絲。 我終於認出是毓思的聲音。“毓思,你怎樣了?” 毓思說:“我很不好。” “什麽意思?” 毓思答:“對不起,佑茜。我竟然不相信你。” 我一怔,說:“什麽?” 毓思深深嘆了口氣才說:“真想不到,我那麽愛他,什麽也給了他,到頭來竟然是這樣的下場。” 我感到不安,問:“毓思,你怎樣了?” 毓思開始啜泣起來,卻沒有再説話。 我突然決定,說:“毓思,我現在過來看你,好不好?你等我。” 我沒等她回應便把電話掛上,然後匆匆出門。 我跟毓思住的地方相隔不算太遠,所以沒多久我便站在她家門前。我按動門鈴,可是等了一會兒也沒有人替我開門。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心裏開始害怕起來。然而我知道我一定要進内看個究竟。我伸手抓住門柄,毫無信心地嘗試轉動它。出乎意料之外,門竟然沒有鎖上。我連忙推開大門走進屋裏。客廳飯廳内空無一人。我邊叫毓思的名字,邊向睡房走去。 當我發現毓思的時候,她已經在半昏迷狀態。她床上散放著一堆白色藥丸。我一時間如遭雷轟。我迅速撥電話叫救護車。然後我想到啓夫,也撥了電話給他。 我坐在毓思身旁等待救護車到達,然而那十來分鐘的時間像一世紀那麽長。救護人員把毓思抬走的時候,啓夫才剛剛趕到。 “佑茜,她怎樣了?” 啓夫問。 “我不知道。” 一瞬間我腦子一片空白。 “佑茜,你還好嗎?” 啓夫關心問。 “載我到醫院去,快。” 我如夢初醒說。 我們到達醫院的時候,毓思已經進了急救室。我跟啓夫在等候室坐了下來。我沒有説話,目無表情坐著。啓夫靜靜在我身邊陪伴我。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年輕醫生出來跟我們説話。 “我們已經幫患者洗了胃。她情況良好,你們不用擔心。現在她所需要的是休息。你們回家吧,明天再來探望她好了。” 啓夫把我送回家。站在家門前,我跟他說:“進來坐一會兒好嗎?” 我只覺得不能獨個兒忍受房子内的死寂。啓夫點了點頭。 我問:“要吃東西或喝茶嗎?” 啓夫說:“我不餓.” 我説:“我們喝點茶,好不好?” 啓夫卻説:“佑茜,如果你想哭,便盡量哭好了。不要壓抑感情,哭出來會比較好一點。” 我霍然轉身正視他,冷冷地說:“我並不感到我需要哭。哭並不能對事情有任何幫助。事情發生了,並且過去了。醫生不是說毓思情況良好嗎?況且,我不是小孩子,怎可以隨隨便便為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而哭泣?” “但是這並不只是一些不愉快那麽簡單!你最好的朋友企圖自殺,難道你不覺得震驚?不覺得混亂?不覺得傷心?你爲什麽要這樣控制自己,不讓感情自然發洩出來?” 我低下頭,眼淚竟然在不知不覺間擠滿眼眶。 啓夫把我輕輕擁進懷裏。“盡情哭吧。” 開始時我只不過是靜靜地流淚。我沒有哭的習慣。自七八嵗之後,我就算是哭,也再沒有人會替我抹乾眼淚。所以我很久沒有在別人面前哭。我其實很久沒有哭過。 然後我哭得很厲害,大概並不只是因爲毓思這件事,而是爲了歷年來的不愉快。太多太多的不愉快。 當我終於停止哭泣的時候,啓夫說:“口渴嗎?哭了這麽久,也需要喝點東西吧。” 我覺得尷尬,伸手擦了擦臉,徑自走進廚房燒水沖茶。啓夫跟在我身旁,不離不棄。 過了一會,我把沖好的茶捧出客廳放在茶几上。我喝了口茶說:“我真的不明白毓思。她怎麽可以用自己的生命來開玩笑?” 我嘿笑一下,繼續說:“我真是不明白,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竟然還有人會為情自殺。簡直不可思議。” 啓夫想了想,然後說:“我只能說的是,當事人和旁觀者的感受有很大分別。你不需要了解毓思爲什麽會這樣做,但是你應該嘗試體諒她,當她的精神支柱,給予她你的友情與關懷。” 我低下頭。我不知道我有沒有那種能力,亦不知道毓思是否真的需要我。 啓夫似乎看穿我的想法。他以安撫聲音說:“別低估你自己。” 我抬頭看他,說:“你總是這樣看得起我。” 我們靠在沙發上,斷斷續續說話,也不知道後來什麽時候睡著。再醒來的時候,是因爲電話鈴聲的原故。電話在靠近啓夫那一邊。他毫不猶豫把話筒抓起。 我揉了揉眼睛。天色已經開始亮起來。看看時鐘,才剛剛過了六時。 啓夫把話筒遞給我。“找你的。” 他神色間有些微不自然。 我有點詫異。大清早究竟會是誰?難道是母親?我的心頓時緊張起來。然而話筒傳來柏倫的聲音。“佑茜,剛才接電話的是誰?” 他的聲音如蒙冷霜。“大清早,爲什麽會有男子在你家中?” 我完全沒有心情跟他解釋。然而因爲關係啓夫,我不能讓他被抹黑,於是說:“令你震驚的男子是我朋友。他在這裏,是因爲他跟我說了一通宵話。我最好的朋友毓思,她昨晚企圖自殺。把毓思送進醫院後回家,我不想一個人待著。於是便請這個朋友留下來陪伴我。” “什麽?你的好朋友自殺?” 柏倫聲音帶著驚異。“她怎樣了?” “她沒事。醫生替她洗了胃,說她情況良好,看來是死不了。” 柏倫沉默一會,然後說:“你沒事吧。” 我轉換話題問:“你爲什麽打長途電話給我?” 柏倫說:“你母親去了歐洲,剩下你一個人在家,所以我想看看你如何。” 他對我的關心令我略微感動。我說:“除了昨晚的突發事情之外,我過得還不錯。” 柏倫說:“發生這樣的事,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你才對。你現在情緒如何?” 我咬了咬嘴唇說:“已經平復下來。” 柏倫説:“現在不能在你身邊陪伴你,我感到抱歉。” 他這種體貼令我不知該如何回應。“我想你,” 掛上電話前他柔聲對我說。我聼後,並沒有對他說出相同的話。 放下電話筒後,我看見啓夫從浴室走出來。我說:“你不需要迴避到浴室去。” 他卻説:“我不想旁聽你和男朋友說電話。” 我眉毛一皺說:“誰說那是我男朋友?” 啓夫說:“佑茜,那會有不相干的男人在這種時間撥電話給一個女孩?況且,他聽到我聲音的時候,有點意外,還以爲自己撥錯電話。當我告訴他,宋佑茜就在這兒,他的語氣便變得怪怪。我希望我並沒有給你帶來任何麻煩。” “什麽麻煩?我還沒多謝你犧牲睡眠陪伴我。” 啓夫微笑說:“不用謝我。我是你的好朋友,是不是?” 我只好點了點頭。 吃過早餐後,時間還早得很。啓夫提議說:“我們到外面散步如何?早上的空氣特別清新。” 是的,早上的空氣特別清新。就像人的生命剛剛開始的時候,充滿生氣與期待。每一件事開始的時候都是美好的。 本來是一張雪白明朗的紙。加以時日,紙質開始變黄,跟著一點點沉重的黑鉛滴在紙上。質地硬挺的繼續承受黑鉛所加於的壓力。薄弱的給黑鉛滴穿。紙,碎成一片片。 “佑茜,在想什麽?” 啓夫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 “我在想,爲什麽開始時一切都是優美,到後來剩下卻只不過是悲傷。” “爲什麽說這種消極的話?” 我嘴角不禁牽起一個淡淡的微笑。“這並不是消極的話語。這是世上事情的真相。” “佑茜,你的情緒很不穩定。” “並不。” 我搖頭。“你心目中的宋佑茜是率真堅強。我母親心目中的佑茜是倔強與難於控制。另外阿甲阿乙心中的宋佑茜是冷漠孤僻。每個人只看到我的一面。嘿,大多數人也只看到毓思溫柔婉約的一面。誰知道她原來是大勇若怯?傷害自己不竟是需要極大的勇氣。” “你何必這般說反話?逃避現實與生命的責任根本便是最大的懦弱。” “最大的勇氣與最大的懦弱集於一身。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聲卻極其空洞。 “佑茜,你像一個喝醉了酒的人。” 我哈哈大笑,說:“醉即是醒,醒即是醉。” 說完這話後,不知怎樣,心中一酸,眼淚便奪眶而出。啓夫連忙擁住我,讓我把頭靠在他肩膊上。“噓,噓,” 他柔聲說。 過了一會,眼淚停止了。我嘆了口氣。啓夫把雪白的手拍遞給我。啓夫說:“佑茜,你心中似乎藏著太多傷感的事。爲什麽?” 我搖了搖頭,什麽也不想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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