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原怔怔望着手里洗着的红酒杯，厨房暖黄的灯光映着杯沿上的红唇印——是韩燐的。林原忽然觉得心头被强开了一道口子，一股细流缓缓涌出，挠地他心底发痒。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沙发上拿起外套就往屋外走。准确地说，是跑。他一路跑进地铁口，在动荡的地铁车厢里听着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跳，搭上迎面驶来的R线。车快到韩燐家附近那站时，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他和这个女孩仅数面之缘，却愿意为了她，穿越地铁口拥挤的人群，一路跋涉到她身边。 韩燐住的公寓位于皇后区靠近曼岛的高档公寓区，楼下的保安将林原的访客信息登记在册后，就放行了。林原斜靠着电梯扶手，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可能的画面，直到电梯上行的红色数字慢慢跳至23层。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出电梯间。 “你怎么来了，我有东西落在你们家了？”这是林原敲开门后，韩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嗯。”林原点点头。 “什么东西？”韩燐的身子朝前探了探，却见林原的双手空空如也。 “我。”林原道。 “哈？”韩燐挑眉，显然没理解林原话里的含义。她侧身，让出一个空隙，道，“你先进来吧。” “你把我忘家里了。”林原抵着门框，并没有挪动身躯。他个子很高，低垂着颈，打量着韩燐。韩燐穿着无袖背心，外头套了一件薄衬衫。她的身材很匀称，柳腰细颈，双腿颀长。 两个人僵持了几秒，韩燐的嘴角忽而逸出一丝笑意。 “忘了也没事，反正你自己有腿，会走会跑。”她道。 “韩燐，你觉得什么时候可以谈恋爱？”林原跟着韩燐走进了公寓。韩燐弯腰，将正在地上酣睡的大福抱起来，举到他胸前。 “你问问大福同意不同意。如果它同意，我就可以谈恋爱了。”韩燐道。 “我怎么知道它同意？”林原一头雾水。 “如果它打咕噜，就表示同意了。”韩燐正说着，大福真的在她臂弯里动了动身子，打了一小声咕噜。 “你看，老天都在帮我。”林原展颜大笑，“做我女朋友怎么样？不过你也可以再考虑考虑，不急。” 韩燐一听就乐了，“不急？不急你大晚上跑我家？” “那你怎么说？”林原凑近韩燐，颇有些撒娇的样子，道，“答应我吧。” “行。”韩燐点点头，“可以试试。” “真的吗？！”林原大喊一声，高兴地一把举起韩燐，在空中转了好几圈。 “要换情侣头像吗？其实我有看好几个情侣头像，武侠的，你喜欢吗？”林原将手机相册拿给韩燐。韩燐只看了一眼，不置可否。她家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热得林原两颊流汗。 “屋顶有游泳池也有烧烤架，冰箱冷冻柜里还有上次烧烤留下的牛肉。前两天情人节都你没什么表示，我还以为我俩没戏呢。”韩燐从橱柜里开了一瓶酒，又在洗浴间拿了两条毛毯，慢慢悠悠往门口走。林原跟在韩燐身后，只觉得自己即将坠入一个柔软而又巨大的网，心里不禁涌起无限柔情与畅快。生平第一次，他觉得恋爱这件事可以变得如此迷人，像雨后摇曳枝头的一树梨花，纷纷扬扬洒下的全是惊喜。 翌日，林原哼着小曲到了公司，屁股还没坐热，便被Kevin喊去了办公室。 “林原，你的位置需要换一下。”Kevin道。 “为什么？”林原皱眉。调座位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一根刺，从进公司到现在，他调了不止两次座位。他不理解，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在座位这件事上Kevin总是喜欢跟他作对。 “策略销售部门来了一些新的销售，你坐的位置比较临近原有的销售部门，所以我们希望你把原有的位置退出来，让给新销售。”Kevin坐在办公椅上，翘着二郎腿。因他的个子比较小，双脚都不能及地，模样颇有些滑稽。 “那你打算把我换到哪里去呢？”林原道。 “我打算把你安排在客户经理旁。”Kevin道，“不过他最近刚从其他办公室调过来，估计也没想好具体怎么坐这个座位，要不你先问问他。” “没事，我就坐在左边那个吧。”林原望了一眼靠近过道的两个座位，将手上的提包放在靠近左边的座位上。他从公司储物间里拿了纸箱，将办公桌上摞着的书籍、价册和一众打印报表放进箱内，又将挂着的两个显示屏逐个拆解下来，连同鼠标、键盘一起装箱。待他快将办公物品置办好时，Kevin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出来一下。” 林原跟着走到过道间，心知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林原，我跟上级讨论了一下。现在跟你坐在一起的客户经理是对公司非常重要的一员，他可能会要求一个比较安静的办公环境，我们希望能给他安排靠左的座位，因此请你把这个座位让出来，把你的东西搬到右边的座位上去。” 林原内心冷笑一声，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到办公室，将显示屏从原先的座位上搬离。搬办公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忙了一个上午，还有一堆材料和文件没有整理好。钮昭经过他身侧的时候不禁打了一个哆嗦，戏谑道，你这每天忙前忙后的都在忙些什么。林原原本蹲身在座椅下的，听见声音下意识想要起身，结果头磕到桌椅，整个人往后倒去，后脑勺磕到了柜子的边沿。有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痛觉从牙关处传来，他才有了一丝清醒。睁眼后，他发现大家都围在他身边，焦急询问他安好。 “他根本没磕到吧。”Kevin漫不经心地用中文喊了一句。 “磕到了，磕到了，我都听见声音了！”钮昭焦急道。 “就他这个摔的姿势，就算磕到了也无所谓，死不了。”Kevin淡淡道。 林原闻言，不怒反笑。所谓现实实在太魔幻了，而生活在其中的人，总是带着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古怪。 “可以起来吗？”同事苗恬恬问道。 林原皱着眉，点点头。得到肯定答案后，苗恬恬俯身，将林原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来，在几个男同事的帮助下，将他带到休息室去。她从休息室的储物冰箱内取出一个冰袋，给林原敷上。 “吃饭了没？”苗恬恬问。 “没。”林原答道，脑袋还有些晕。 “你坐着别动，我去厨房给你热一份盒饭，今天厨房的日本师傅应该做了鳗鱼饭。”苗恬恬将林原后脑勺上的冰块扶正，快步跑向厨房。几分钟后，她回来了。苗恬恬将盒饭的塑料盖打开，然后将筷子递给林原。 “我给你讲一个预言故事吧。”苗恬恬冷不丁地道。 林原软着手，接过盒饭和筷子，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 “从前，森林里有三只动物，刺猬、猴子和老虎。刺猬和猴子是好朋友，但是猴子很害怕刺猬背上的刺。于是刺猬告诉猴子，只要将它的肚皮翻转过来，扎在草地上。这样和它玩的时候，便不会被刺猬的刺刺到。第二天，猴子回家的时候，发现刺猬死在了一块岩石下，肚皮翻转，死状凄惨。”苗恬恬换了一个姿势，凑近林原，问道，“你觉得，刺猬的死是猴子的责任吗？” 林原抬头，盯着苗恬恬的丹凤眼和高耸的颧骨。“并不是猴子的责任，是刺猬自己的责任。”他道。 “你最近做的一些模型，我觉得还缺点东西。”苗恬恬淡淡道。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 “好的、准确的模型，你觉得好的都可以。” “其实我做模型也是为了满足策略部门的需求，你们觉得好就是好。”林原道。 “小弟弟，其实我觉得，和你做同事，并不开心。”苗恬恬静静道。 “哦。”林原点点头，“我确实毛病挺多，刚进公司的时候跟你也有不少冲撞，但我知道，除去部门同事这层关系，我们还能做朋友。” 苗恬恬没有说话，她将盒饭的塑料盖子轻轻放在桌上，走了出去。 林原坐在空荡荡的休息室，忽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这种情绪是如此突兀和新鲜，是他之前二十四年的生命里从未体会过的。但他更深刻地明白，想在纽约讨一份生活，就得抵住所有甩在脸上的羞辱和难熬；而所谓的自尊、为人处事和价值观，在拥有八百五十万人口的纽约，根本一文不值。 快下班的时候，林原起身去楼层尽头的男厕，刚好撞见钮昭拿着一个水壶进男厕所。钮昭将水壶放在洗手台上，同林原一道如厕。他个头不及林原高，一双三角眼瞥了一眼小便池一侧的林原，道，你这挺小的啊。 林原皱眉，还未来得及措辞，便又被钮昭摆了一道——“Kevin都说了让你先问问客户经理的意思，你倒好，直接先斩后奏了。这间办公室、这个部门，到底谁是老大？我工作四五年，像你这种员工表现，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钮昭剃着小平头，戴着一副银框眼镜，在公司完全是个厉害角色。一个策略引擎的线上功能他不仅能拖一星期，还能令全公司都觉得愧待他，让他这一个星期辛苦加班了。 “Kevin刚才又喊你去办公室了。”钮昭道。 林原洗了手，急匆匆往Kevin的办公室赶。Kevin的电脑屏幕上放着聊天框，他嘴角露笑，一旁站着人事部门的艾米丽。两个人用英语有说有笑，偶尔还互相推搡。 “Kevin，你找我？”林原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你来得正好。”Kevin将双脚从办公桌上收下来，推给林原一张支票，用中文说道，“这是你这半年辛苦努力得来的奖金红利，金额不多，意思意思，你收好。” “谢谢。”林原有些受宠若惊，从桌上拿起支票，迅速离开了林原办公室。他给支票拍了一张照片，发给韩燐。 “你下班了吗？”韩燐在手机那头迅速回道。 “下班了。”林原心情很好，“咱们今天可以吃顿好的了。” “餐馆我订好了，你快下来吧，我在你公司楼下大厅。”韩燐发了好几个爱心表情。 “真的吗？今天什么日子呀！”林原三两步回到办公室，迅速将笔记本电脑收拾进手提包，提前按了电梯。Kevin亦从自己的办公室撤出，跟在林原身后，乘同一部电梯。两人在电梯内无话，只是点头示意了一下。电梯门打开的瞬间，韩燐巨大的微笑出现在了林原眼前。她穿着一条黑色细纱长裙，手里捧着一束鲜花，也不顾周围无数探寻的目光，大喊一声：“生日快乐！” 林原一愣，完全忘了今天是2月18日，他25周岁的生日。 “韩……前进？”Kevin有些疑惑地朝韩燐喊道。 “林原，我们走吧。”韩燐完全没有理会Kevin，一双玄目全留驻在了林原身上。倒是林原有些拘谨，赶紧侧身将Kevin介绍了，“韩燐，这是我manager，Kevin。” “你好。”韩燐礼貌性地点点头，伸手挽着林原的双臂就想走。林原却定着身子，不曾动弹。 “你是韩前进吧，我们之前在一个酒会上见过。”Kevin难得露出一个微笑，“你是林原女朋友？我们加个微信吧。” 韩燐定睛，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对Kevin笑道：“您好，您好！我订了六点的米其林，这会怕是来不及了，我们先走了哈。” “韩燐。”林原低下声，“快和Kevin加个微信。” 韩燐有些不悦地盯了一眼林原，终究还是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扫了Kevin的二维码。 “我们可以走了吗？”韩燐望着林原，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慢走，你们慢走。”Kevin微笑着挥手。林原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的，寒暄了好一会儿才推开办公楼的玻璃大门。 “他是我上司，你不该这么无礼。”林原有些不满地望着韩燐。 韩燐的柳眉微微皱起，冷风拂动着她的发丝。过了半秒，她展颜微笑起来，道：“算了，今天是你生日，我就原谅你啦！” “原谅？”林原哼了一声，“你不识大体还是我的错了？” “好啦好啦，我们马上就到餐馆啦。”韩燐打着哈哈，推着林原往前走，“是我错啦，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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