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说来听听。”李一晨坐正身子,兴致更浓了。 “一个人跑到楼下后,我就害怕了。方向感不好,路又不认识,我根本不知道要上哪里去找我妈妈。我也不敢回顾叔叔家,怕挨骂。”其实像顾叔叔那么温和的人,又怎么会开口骂人?只是不管是当时只有十岁大的我、还是现在快满十五岁的我,对除了妈妈以外的大人,都存有不同程度的畏惧感,“我只好跑到唯一认识路的儿童游乐园,躲进了一个滑滑梯里傻坐着。天越来越黑,我越来越想妈妈,心里很怕,眼泪掉个不停。而Hugo,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时至今日我仍忆得起那个夜晚Hugo所带给我的温暖和感动。多像天使,十岁的我就是那么童话。我拉回思绪,把那晚的初遇化作言语重现:“他是路过的,刚上完课外活动,听到我的哭声才停下来的。他在滑滑梯里发现哭得昏天暗地的我后,没有说什么,只是从书包里拿出一颗巧克力递到我的跟前。” “很好。巧克力比纸巾实际多了。”李一晨点点头,对这个细节感到很满意。 我继续道,“第一眼见到他,我从他眼睛里读出的,只有□□裸的真诚。” 李一晨不客气地笑出声,“□□裸的真诚,看这形容的。到底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啊。” 没有理会李一晨的揶揄,我蜷缩起双膝,低着声往下说,“我把巧克力吃了,吃完恢复了力气后,又接着哭。Hugo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安静地在我旁边坐着。直到我哭累了停下来,他才递了张纸巾给我,对我说‘小妹妹,我送你回家吧’。他完全没有过问我哭的原因。”体贴温柔如此,我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十岁小女孩,怎么可能设防?就是在那一瞬间,我已彻底交付出了信任,“他牵起我的手,按着我指的路把我送回到顾叔叔家里。临走前他又把一块巧克力放入我的手里心,微笑着告诉我说,他家其实就在这层楼,顾叔叔家的对面门。” “对面门?”李一晨惊得差点跳了起来。但她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秒,随之而来的是夹带善意的讥笑,“霓小妞,你顾叔叔认识Hugo一家,看人Hugo把你平安送回来了很是感激,硬是留他一起吃晚饭,你和Hugo就这样认识并逐渐熟悉了,没错吧。” “全中。”我很诚实地肯定了她的推测。八点档泡沫剧的素材也是取自于这乱七八糟的现实的,自然怪不得我的故事到这里会泡沫到全盘在李一晨的掌控之中。 “好吧。”李一晨无奈地扶扶额头,拼命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我不发表任何言论。” 我再度回到回忆中去:“我妈妈离开了整整一年。那一年里,我几乎天天都会和Hugo待上一小会儿,和他一起看看书。后来,我妈妈回来了,没过多久她答应了顾叔叔的求婚,我们就这样留在了那座城市,和Hugo家做起了正式邻居。” “一直到去年,你们全家搬来这座城市?” “嗯,我们当了大概有五年的邻居吧。那五年Hugo在辅导我功课之余,教会我更多的,是他自己悟出来的人生道理。”那些年每个周末我最期待的,就是两家人的月下散步了。Hugo总会牵着我微微落后于大人们的步伐,和我讲述这人世间许多的现实和无奈。他有着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思想和心智。和同龄人相比,他成熟太多。 霓霓,你要学会一个人坚强,一个人勇敢。这世界上没有谁能永远陪谁的。 曾经,Hugo是如此郑重地告诫我。 “之后怎么样了?”见我忽然没了下文,李一晨忍不住出声问道。 我忍着已然剧烈波动的心潮,努力维持着平平的语调道,“之后,我们之间的小美好,在去年暑假发生的那次意外后,戛然而止了。” 戛然而止。自此形同陌路。都是些多么刺痛人眼球的字眼。 心口处那道还未成痕的伤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这感觉,如同有万千玻璃碎片毫不留情地扎在心头上,痛得让我几欲昏厥。 李一晨隐隐感知到了什么,装作不经意地把我些许冰凉的手放入她温热的手心里。 我深深呼吸,屏息接着道,“那天楼道的灯光很昏暗,”就是在那样昏暗的楼道里,我和Hugo给曾经相亲相爱的我们作了一个彻底的告别,“我们吵架了。吵得很凶很凶。认识以来,我们从未吵得像那次那么厉害过。我很生气地要走,Hugo抓住了我的手,已经没有任何理智可言的我连我们在哪里都忘了,几乎是用尽全力地甩开了他的手,结果,”我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这么镇定地去回忆那一段噩梦,这镇定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一晨,他就这样摔下了楼梯,被我推下楼梯,那么多的血从他的后脑勺流出,很鲜艳,鲜艳地让我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别说了。”李一晨打断了我的讲述,回过身把我紧紧抱住。我在发抖,是的,语调再怎么镇定,身体的本能反应也会不客气地把我出卖。而这些,一晨都感觉到了。 可是我不想停。我的故事还没讲完:“我不知道我花了几秒,或者说几分钟的时间才反应过来。我只记得当我全身软绵绵地扶着扶手下楼梯走到全身是血的Hugo面前时,我恐惧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他闭上了他好看的眼睛,苍白如纸的脸与他身边那摊鲜红的血形成了突兀的对照。我崩溃地尖叫,摇着他的身子喊‘Hugo哥哥’,可他就是不睁开眼睛,他就是不理我…” “霓霓…”李一晨轻声唤着我的名字,用手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抚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不要听了,你不准再讲,听到了吗?” “我是发着噩梦在医院里醒来的。”自动略过了李一晨的命令,我继续把那现实的梦魇一帧一帧地在眼前重现,“妈妈和顾叔叔都在,可是却没有Hugo。我大叫着要找Hugo,要跳下床,连顾叔叔这么一个大男人都差点控制不了我一个小丫头。是我妈妈狠狠地刮了我一个耳光才让我清醒过来的。她冷着脸问我,‘你到底还想把人家Hugo害成什么样’。”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哽咽,“妈妈和顾叔叔把我带回家后,我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里。我不敢和他们说话,这个祸闯得有多大,我很清楚。这世界上大概没有第二个人会像我这样伤害自己最喜欢的人了吧。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五天,直到一个晚上我去客厅倒水经过他们房间听到顾叔叔讲电话的声音,我才终于明白再也不可能和Hugo回到以前了。”我顿了顿,“顾叔叔说,‘Hugo醒了就好’,‘我们一定会支付全部医药费的’,‘麻烦不要起诉霓霓好吗?她还小’。” “顾叔叔当时是在和Hugo的父母通电话吧。”李一晨耐心擦拭着我脸颊上不住淌下的泪水,放弃了阻止我讲下去的念头。 “嗯。”从出事后一直到搬家,我都没有再见过Hugo的爸爸妈妈。连一个当面致歉的机会,都被抹杀了。也对,谁会想再见一个害得自己的孩子险些丧命的凶手呢。 “然后没过多久,你们就搬家了是吧。来到了这个全新的城市,寻找一个全新的开始。”李一晨不知为何也湿了的眼眶,在微亮的台灯下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你一定不知道开学那天我为什么要帮你解围。我李一晨不是那种狗抓耗子多管闲事的人。是你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感觉吸引了我,对,一种有故事的感觉。我喜欢有故事的人,真实。所以我决定我要去帮你,接近你,和你成为好朋友,哪怕我们的性格、兴趣什么的一点都不相投。我做什么事情都是凭感觉的,你知道的。” 我被她这番突转话锋的话喊“cut”了思绪,只好顺着她点点头。 “所以,霓霓,”李一晨再度抱住我,“过去再怎么不舍和痛苦,都已经是过去了。这段回忆太过血腥、太过惊心动魄,我知道你不可能做到忘记,可是我真的很心疼你过去这一年都只能一个人躲起来哭着承受。你要记住,从现在起不一样了,你有我,你有我李一晨这个损友,我会陪着你一起去面对,一起去抚平伤口。” 你有我李一晨这个损友。 我会陪着你一起去面对,一起去抚平伤口。 我的大脑被这两句霸气而郑重的话占据得不余分毫空隙。 这就是友谊。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对你不离不弃,听你倾诉陪你伤心,安抚你的心伤。 被感动侵占的脑神经顿时反应不出半个字符来,我只是趴在李一晨的肩头上让泪水延续旅程。这眼泪似乎太过温热,或许是被回忆的热度所轻易炽伤,更或许,是被我身边这个同样用泪珠湿润我肩上衣的女孩所感动。 原谅我好吗,一晨,陶霓在你以为她对你毫无保留时,自私地隐瞒了一些事情。 比如说,她和Hugo吵得破天荒厉害的原因。 这个夜,终于不会再从血淋的噩梦中惊醒。 因为我有李一晨陪在我身侧。 谁也说不定以后。 但至少现在,以及在今后的若干年光阴里,她会一直在。 陪着陶霓一起哭一起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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