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还在昏迷,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是危险期,熬不熬得过去,就要看他自己了。”急救室的红灯一灭,带着大白口罩的医生所带出来的,称不上是什么好消息。 “谢谢医生,”妈妈感激地向医生欠欠身,“我们可以进去看他了吗?” “等我们的医护人员把他转去病房,再去看他吧。不要待太久,但是可以试着和他说说话,激发他求生的意志。”医生说着在助手和护士的陪同下去为下一场手术做准备。 我和陶霓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妈妈跟在推着爸爸的病床的医护人员后面,眼睛早已是经历了无数次干与湿的交替。 我们的警官爸爸,中午带队在一个废弃的洗车场中突击一场跨国毒品交易犯罪时,身中两枪,一枪在右腿,一枪在神经元密集的脊椎,而现在,他正插着输氧管、打着点滴,紧闭上一双如烈鹰般敏锐凛冽的眼睛,一动不动地,了无生气地在病床上睡着。旁边还在持续波动的脑电图,是他尚未离开我们的见证。 妈妈的反应比我想象中的要来得平静许多。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病床边,无声地落着泪,不发一言地凝视着爸爸苍白得全无血色的脸,好似一样摆设在一边的静物。 我和陶霓对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退出病房,把空间留给这对好不容易才重建了些许感情的,前夫和前妻。 “小慈,我去买点水。”在病房外冰凉的休息椅上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陶霓带着浓浓的鼻音道。 我跟着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陶霓摇摇头,“你在这坐着,看看妈妈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去就可以了。” 我懂她的担忧,点了点头,没有坚持。 自懂事明白爸爸这份职业的危险性一来,每次他接到需要外出执行的任务,我都会一个人在家里担心得睡不着,有时甚至会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忍不住哭起来;后来再大一些,见爸爸回回都能凭他的机智和好身手化险为夷,我也渐渐学会放心,但每晚他没回家时,还是会很不安。 我一直告诉自己,爸爸就像英勇的美国队长,好莱坞的主角是不会出大事的。 可我忘了,美国队长是出过大事的。 这一关,爸爸一定会挺过来的对吗,美国队长不也挺过去了还出了续集吗。 我用手背拭去脸上所有的泪,想再进去看一看爸爸,刚轻轻地转动门把打开了一条门缝,却听见妈妈正在用柔柔的声音和昏迷中的爸爸说话,“请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我会一直守着你,直到你醒来。汉涛已经把我抛下了,你不能再这样对我。”她握住爸爸的手贴在她泪湿的脸颊上,话里尽是让人心碎的哭腔,“易明,你不是在等我给你答案吗?只要你醒过来,我就告诉你,所以,你不能放弃。求求你,我已经,已经承受不起第二次失去了……” 我关上门靠在墙上,只怕自己再听下去,会不受控制地大哭出声。 爸爸,妈妈在等着你,我们都在等着你,请你不要放弃我们。 “小慈。” 这声夹着担忧的轻柔呼唤把我从悲痛中拉了出来。我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一脸忧虑的简昊熙正步履匆忙地向我走来。 我的泪不禁来得更汹涌了。我也向他走去,一把扑进了他的怀里,不住抽泣。 简昊熙带着我到休息椅上坐下,把我抱紧,轻抚着我的背,任由我的泪一点一点地把胸膛前的衣服打湿。他没有出声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为我提供一个可以安心发泄悲伤的臂弯。 良久,我在他的怀抱里逐渐止住了哭泣,情绪也稳定了些。他这才拿着纸巾温柔地为我擦泪,说,“叔叔的情况怎么样了?” “不太好,很不好。医生说,这四十八小时都很危险。”一想到这,我的眼眶又湿了。 简昊熙紧抱着我,道,“叔叔会没事的,有你们这么爱他,他一定不会让自己有事的。我们都要对他有信心,好吗?” 我点头,贪婪地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温暖,一颗心终于不再那么慌乱,“嗯,我有信心,爸爸不会有事的。” 这一晚,简昊熙彻夜陪着我在病房外守着爸爸;妈妈始终在病房里陪在爸爸身边,一整夜未合过眼,而陶霓亦是未离开过半步。 我们都在祈祷着,这个噩梦,请快快过去,不要再缠着我们最亲的亲人。 第二天爸爸还是没有醒来。傍晚时,他的脑电图出现异常,情况一度恶化,医生迅速进行了抢救。我们在病房外哭声四起,只求爸爸能够听到了,心疼我们,不会这么残忍地把我们丢下。 “医生,他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门一被打开,妈妈立即冲上去抓着医生询问,肩膀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生命迹象暂时稳定,已经脱离危险,就看什么时候能醒来了。”医生道。 妈妈听罢喃喃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她通红的眼里被惊恐占据,“医生,您的意思是,他有可能不会醒来?” 医生面色凝重地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妈妈惊得后退了一大步,被上前去的陶霓扶住。 “不会醒来”代表着什么,对不起,我一点都不想懂。 简昊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边擦拭着我没完没了的泪,边心疼地把我紧搂在怀里。 夜,如期而至,宁静得让人不忍打扰。 我们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只是各自在病房内和病房外默默地流泪。 隔天早上睁开眼睛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房间里睡着。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只让我感觉更孤单,直想逃离。这种念头驱使我跑出来房间,简昊熙正好拎着早餐开门走了进来。 “醒了。”简昊熙走向我,拉着我在客厅坐下,倒了一杯水给我,“来,先喝点水。” 我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问道,“我们怎么会在家里?” “昨晚你累得睡着了,阿姨让我带你回家好好睡一觉。”他打开一个一次性饭盒,“吃点东西,这两天你都没吃什么。我买了你爱吃的流沙包和饺子。” “谢谢你,昊熙。”我从他的身后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他反身抱住我,声音暖似午阳,“傻瓜,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去面对。” 我伸出手指轻触着他眼眶下的阴影,又是心疼又是愧疚,“你一定比我还累吧?对不起,都是我的事……”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所以不准再说这种傻话。”他义正言辞地打断我。 我只觉眼睛一湿,又有想掉眼泪的冲动。 就在这时,简昊熙的手机响了。他拿出一看,对我说,“是霓霓。” 我点点头,猜测着陶霓会打给简昊熙,多半是因为我手机又没电了。好几次她找我,都是通过昊熙。 “喂,霓霓。”“太好了,我们现在就过去。” 我听出了简昊熙话腔里的喜悦,抓着他的手紧张地问道,“是不是我爸醒了?” “嗯,走,去医院。”他把饭盒又合上,“这个你必须路上吃。” “好。”我答应着,和他一起心急如焚地赶回到了医院里。 走廊上,陶霓还在外面坐着。我怕又发生了什么变故,着急地向她发问,“爸爸真的醒了吗?你怎么没进去?” “别急,爸爸刚醒没多久。”陶霓看了看病房虚掩着的门,“我想他和妈妈应该有话要说。” 我终于敢大松了一口气。 简昊熙想开口之时,手机又响了。他说了声“抱歉”,走到一边去接电话。接完电话的他,眉宇间透着的那抹忧思更浓重了。我担心地看着他,按照自己的猜想问道,“是杂志社那边有什么紧急的任务吗?” 他沉默了几秒,才道,“嗯,有一个比较急的拍摄需要我去跟。” 我并没有对这几秒的沉默上心,“你放心回去工作吧,不用担心我的。” “怎么能不担心?”简昊熙放心不下我,“我……” “我爸已经醒了,情况会越来越好的,所以你安心忙你的就好。”我不让他往下说,抱着他说,“相信我,我可以的。昊熙,我爱你。”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眼里的担忧浓郁得似再不能驱散干净,“别一个人硬撑,记住有我在。” 我用力地点头,“我会的。” 他不再坚持,又在我的手背里落下一吻,才匆匆地向出口走去。 这一瞬间,看着他渐亦远去的背影,我的心忽而急剧地收缩了一下,竟隐隐生疼。 简昊熙离开后,病房的门从里被打开了。妈妈走了出来,说,“慈慈、霓霓,你们都进来吧。” 我和陶霓一前一后进了病房里,爸爸平躺在病床上,鼻间带着输氧管,那双本应散发精神和威严的眼瞳里,此刻如一口濒临枯竭的老井般没有生气,空洞无神。他的脸色,依旧灰白如墙,让看者心酸。见到我们,他微微扯动了一下僵硬的嘴角,发出的声音沙哑异常,“你们都在。” 我看了一眼陶霓,走到病床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忍着泪道,“爸,我好想你。” 陶霓也走了过来,仅是轻声唤道,“爸。” 爸爸微闭了闭眼睛,看了我俩好一会儿,又看向妈妈,对我们说,“我有一件事,要通知你们。” 妈妈像是猜到了爸爸要说什么,出言劝阻道,“你刚醒来,医生叮嘱过不要说太多话,要多休息。” “莫岚,你和霓霓还有子皓,是时候该搬走了。”爸爸自顾自地说道。 此言一出,我和陶霓都愣住了。而妈妈神情未变,目光坚定地看着爸爸,语气虽柔却含着不容拒绝之意,“我们不会搬走的。” 爸爸的脸上跃出了惊诧。他定定地和妈妈对视,眸里的疑问渐消,出口的话硬得不留商量余地,“那是我家,你不搬,也得搬。”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张口想问,“爸,为什么……” “我已经问过医生了,”妈妈打断了我,平静地对爸爸说,“所以,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爸爸绷紧了脸,一丝痛苦从他眼底飞掠而过。他侧过脸,不再看妈妈。 而我们姐妹俩,却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我握住了陶霓的手,心里纵有疑问,也知不该再开口;不一会儿,我感觉到她以一股更大的力道反握紧了我。 我们都在害怕。 妈妈继续说:“我不会放弃你的,就像当初在我最绝望时你不肯放弃我一样。我只想一家人能够好好地在一起,给孩子们一个完整的家。”她顿了顿,再道,“照顾你一辈子,我心甘情愿。” 爸爸的身体明显地轻抖了一下。但他没有侧回头看妈妈,而是选择合上了眼帘,“我累了,你们都出去吧。” 妈妈没有立刻带我们出去,而是又看了爸爸近半分钟,才对我们姐妹说,“走吧,让你爸休息。” 在关上病房的门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爸爸,意外捕捉到了一颗圆滚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滑落。 出了病房,我急不可待地向妈妈问道,“妈,医生到底说了些什么?爸究竟怎么样了?” 妈妈看着我们,脸上淡然不再,伤痛把她的眼睛注满了泪水:“你们的爸爸,可能,可能再也,再也走不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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