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姜无恏第一次见到铁应山如此坚定,虽然一些经历让他比同龄人成熟不少,但少年和大人终究还是有所区别,有些事,自然想不到那么深。 不过好的是,铁应山同意了将小九留在忠孝堂。 岁月如梭,两个同样瘦小的少年很快成人。 在这十年里,小九渐渐懂事,明白了何为天灾人祸,生老病死。父亲,早已下了冥界,估计现在都轮回了吧。 也在这十年里,小九偶然听说了姜无恏的秘密,原来他身负一种特殊的命格,据说这种命格千年不遇,名为“天夭”,随时会殒命。 还是这个十年,小九其实过得并不好,虽说姜无恏向铁应山求情,让自己不再缺衣少食。可放眼整个武神殿,就自己毫无修为,十足的凡人一个,只能当个打杂的,还无时无刻不被他人笑话。 小九也曾壮着胆子请姜无恏帮忙,想拜入武神殿习艺,可每次见到的,都是姜无恏欲言又止的无奈神情。 但是想想,自己十年前就该死掉的,如今能住在这里,又有个心疼自己的大哥,还有什么好奢求的?他虽笨,也明白做人要知足的道理。 同样是这个十年,姜无恏在铁应山和诸位前辈的努力下,勉强到了这个年纪。他也知晓了小九的身世,明白了师父当初为何不同意让小九习艺,只得加倍关怀这个小弟,算是弥补吧。 夜,一如既往的深了,两人同时从过去当中回过神来。 小九起身道:“大哥早点休息吧。” 姜无恏道:“你不是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吗?” 小九道:“还是,不说了吧,大哥那么聪慧,肯定猜到了我想说什么。” 姜无恏笑道:“那你就不想听听我要对你说些什么?” 小九答:“我虽然笨,但是大哥从小对我说过不少开导的话,我还是能够猜到大哥准备说什么的。大哥还是早些歇息吧,小九不想大哥为了小九的事伤神。” 说罢,小九微微行了个礼,转身上前轻声打开房门,跨出去后又轻声关好。 姜无恏没有回头,若小九还在的话,会看到他满脸都是明显的矛盾之色。 回到忠孝堂最深处的那个房间,那个在大白天都显得很昏暗的房间,很小,小到除了一张床,别无他物。就这一张床,也是十分的简陋,随时都会散架的样子,小九躺在上面辗转反侧。 “为何每个人都拿我来说笑?”他忽然这样自语,同时,脑中传来一个声音:“呵呵,那个废物连地位低下都算不上。” 这句话出自武神殿一名弟子之口,白日武神大会之时,小九没资格观望,继续着十年不变的差事:扫地打杂。 突然间,正堂方向刮起一阵巨大的龙卷风。这一阵龙卷,在小九眼中,好似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吸引他,让他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扫帚,悄悄的向正堂靠近。 可对小九来说,偌大的武神殿,从忠孝堂到正堂,得花不少功夫。还没走近,正堂早已没了声响。 几名不知哪个堂的弟子正有说有笑的向他这边走来,吓得小九赶紧躲到一处假山背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几名弟子的谈话也清晰开来,所说的正是方才发生之事: “好一个天御风,小小年纪竟然如此厉害,要知道对方手中拿的可是血祭啊,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那可不,你也不瞧瞧他师父是何人?好歹是和侯爷齐名的人物,六十年前可是拯救了中原正道。” “是啊,今日居然有幸目睹传说中的御风剑舞,还有八荒绝兵之一的血祭,真是快哉。” “哎呀,想我也在武神殿修炼了数十年,如今却是不得不佩服,这辈子怕是都比不上那个天御风咯。” “我说师兄,人家可是难得一遇的奇才,咱也别眼红,能比得上忠孝堂那个打杂的废物小九就行。” “我呸,你居然拿我和那个地位低下的废物相比?” “嘘......你们难道没觉察到?呐,看哪儿,好像就是那个废物。咱们还是别说了,免得姜无恏那小子又来找咱们麻烦。” “我还就说了,怎样?啊?我说了又怎样?说他地位低下都是抬举他。呵呵,那个废物连地位低下都算不上。” 最后一句话,加上一声“呵呵”,这十五个字犹如晴天霹雳,狠狠的砸在小九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此刻,那嘲笑,那不屑一顾,任回荡在耳边。 小九使劲捂住双耳,却越捂越觉得大声,他只得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天际的明月,听着稀疏的风声,想要平息回响在内心的侮辱。 风,呼呼又呼呼,渐渐凉了,渐渐大了。 可?这风声怎么变了? 在小九听来,分明就是一声声:“呵呵,那个废物连地位低下都算不上。” 小九想大喊,又怕吵着他人,虽然此处偏僻,别人不可能听到。 “呵呵,那个废物连地位低下都算不上。” 这个声音还在响着,从窗外飘进屋内,不顾小九反抗,一声接一声的传进他的耳朵。 小九只觉天旋地转,好似陷入一个无边的旋涡,他赶紧推开房门,跑到小院边上的水缸旁,将头深深的埋进水中。 水缸中,有一尾半尺大的红色鲤鱼,是数年前他挑水时在山泉中捉到的。 每每受到委屈,又不便打扰姜无恏之时,小九总会站在水缸旁,对着红鲤鱼喃喃自语,算是倾诉吧。 缸内的红鲤鱼受到惊吓,摆动着尾巴在缸底来回游动,圆口中喷出几株气泡,摇晃着冒出水面,有一株刚好碰到小九的额头。 砰...... 水泡炸裂,小九感觉到了那一下触碰,似乎也变成了那个声音:“呵呵,那个废物连地位低下都算不上。” 再看看躲到缸底的红鲤鱼,圆嘴依旧不断的一张一合,小九怎么看都觉得红鲤鱼在重复着那句话:“呵呵,那个废物连地位低下都算不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在嘲笑我?”小九终于发狂,沉积在内心深处十年的委屈,在这一刻,化作满腔的怒火喷涌而出。 小九猛地站直身,带起无数水珠飞舞,他将手伸入缸中,而后向上一提,竟将满缸的水全带了出来,凝固在半空之上。 接着,小九五指弯曲,红鲤鱼扭动着身躯不由自主的飞到他的手心当中。 看着手中捏着的红鲤鱼,还在不停的挣扎,尾巴甩得异常剧烈,小九忽觉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感,仿佛握在手中的,正是那些嘲笑他的人。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小九不禁露出狰狞的狂笑,手指渐渐用力。 只听微微的一声脆响,红鲤鱼瞬间干枯,原本鲜红的鳞甲随即变黑,直至化成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幕持续的时间不长,小九还保持着方才的动作,只是手中已空无一物,但那一缸水仍旧飘在半空。 “啊?”小九很快清醒过来,低声惊叫,急忙退后几步,半空中的水也在此刻落下,溅起层层水花。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小九望着自己的手,这只颤抖的手发着淡淡的血光,让他倍感陌生,如果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他根本不相信这是自己的手。 好在血光很快淡去,四周也变得异常平静,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个幻觉。 但满地的水垢,以及缸中已经不见了的红鲤鱼,在告诉小九,这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第二日,姜无恏推开房门,几缕明光映在脸上,有些温热,再看看日头,过了清晨。 姜无恏伸了个懒腰,昨睡他直到后半夜才睡着,虽睡过了头,还是感到有些晕沉,索性四处走走,养养精气。 在忠孝堂走了小半圈,姜无恏不停的左顾右盼,想要找寻小九的踪迹,却一无所获。按理说,平常这个时候,小九应该在清理杂物才对,为何今日见不到他? 姜无恏继续寻找,路过一走廊,见对面走来一人,打起了招呼:“师兄好,可否见到小九了?” 那人道:“哟?是姜师弟啊?真是难得见到你。你问的那家伙嘛,一大早都没见到,八成是偷懒了,你瞧这满地的杂物,还没清扫,真是的。” 姜无恏有些不悦道:“师兄,您也该知晓,自打小九到我堂起,还没人起得有他早。” 那人心知姜无恏与小九的关系甚好,姜无恏又深得铁应山宠爱,不便得罪,只得尴尬的“嘿嘿”两声,道:“姜师弟说的是,说的是,可能,可能是病了吧......” 姜无恏语气变得低沉,道:“就算是病了,师兄也没见他偷过懒吧?” 那人被将得无语,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姜无恏也不想与他计较,道:“若无他事,无恏就不打搅了。 见姜无恏离去后,那人不屑自语:“哼,一个讨债的病鬼,一个只会打杂的废物,还真是一家人进了一家门。” 姜无恏走得并不远,身后充满恶意的声音虽不大,他还是听得清切。虽说姜无恏因身体因素毫无丁点修为,但心念够强大,自然不会在意。 “莫不是负担太重,真病了吧?”姜无恏也有了这样的担忧,他很了解,小九并非沉默少言,实在是整个忠孝堂,乃至整个武神殿,除了自己,得不到任何一个人的待见。 姜无恏想起,昨夜小九魂不守舍,多半很晚才睡,他一个瘦弱的凡躯,若真是受了风寒,再加上他人施加的言语压力,只会雪上加霜。 想着,姜无恏赶紧跑向小九的住处,在那个堆满杂物,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角落,见到了呆站着的小九。 “小九,你?” “大哥,我......”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小九见到气喘吁吁的姜无恏,好似抓住一颗救命稻草,三两步窜到姜无恏身旁,两手紧紧地握住他的一只手臂。 原来昨夜那奇异之事发生后,小九也不知是受到惊吓,还是在思索这件事的起因,竟在原地站了一夜。 姜无恏从未见过小九如此紧张和恐惧,顾不上喘气,忙问:“小九,出了何事?” 小九抓着姜无恏的手更紧,也开始发抖,声音哆哆嗦嗦,半响没憋出一个字。 姜无恏腾出另一只手,轻拍着小九的后背,帮他舒缓情绪。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小九勉强镇定下来,结结巴巴道:“大......大......大哥,有......有鬼......” 姜无恏道:“别怕,武神殿乃正道之首,任何妖魔鬼怪也进来不得,你且放宽心。” 虽如此安慰,但姜无恏的眉头早已紧皱,他自是不相信小九会在武神殿见到鬼,但也知小九绝不是会撒谎之人。待小九完全平静后,才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小九将昨夜之事全数托出,道:“大哥,我,我肯定是被鬼附身了。” 姜无恏听后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是何感觉?” 小九答道:“只觉有一股很可怕的力量,不受我的控制,但又能帮我把愤怒发泄出来,让我感觉十分舒畅。” 姜无恏已猜到了七七八八,但他不能言明,生平第一次对小九撒了谎,道:“虽说武神殿上下充满了浩然正气,但人界即将发生大变,难免有些魑魅魍魉溜进,此处又只有您我不会修仙,身躯尚属凡胎,被它们附身也很正常。你先安心歇息会,今日就不要做事了,我得去禀告师父,好加强武神殿的结界。还有,此事你也别张扬,如今正值武神大会,外人颇多,以免他们知晓后闹笑话,毕竟武神殿乃中原正道之首。” 小九从来只信姜无恏一人,此事也不例外,真当是被鬼怪附身,也没再多想,听从了姜无恏的建议,挂着黑眼圈回到了房内。一夜没睡的他早就乏困得不行,也不管姜无恏在不在身旁,刚倒在床上就熟睡过去。 姜无恏望着发出轻鼾的小九,在他眼中,这张脸十年来几乎没有变过,还是那么的单纯,那么的逆来顺受。 “唉......”姜无恏发出一声五味杂全的叹息,虽十分不忍,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转身轻轻带上房门,来到了铁应山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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