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今年五月，巴黎某个地铁站，一位黑卷发及腰的少女很是引人注目。少女眼神空洞地注视着轨道，状态怪怪的，可以说甚至有点阴暗。　　　　一位和蔼的老妇人似是想让这个女孩儿开心，温柔地将一朵白玫瑰递进她的视野。少女愣了一下，随即抬眸对老妇人绽放出无比阳光的笑容，一扫方才阴暗之色。笑容一直持续到少女双手接过玫瑰道了谢，目送老妇人转身之后。　　　　可惜，以上内容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至于事情接下来的走向，是当事人完全不曾料到的。　　　　少女从老妇人手中接过玫瑰那一幕被偶然路过的摄影师抓拍下来，上传至他的ins上，并写下一句话：“笑容温暖的黑发东方少女与西方白发老人之间因白玫瑰而产生的充满爱的互动”。　　　　照片顿时火爆整个网络。　　　　原本多么温馨美好的小故事，随着舆论过度关注，逐渐面目全非。而绝大多人的关注点，当然在黑发少女身上。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便有人爆料。黑发少女名叫乔曦晴，来自中国，是某国际服装品牌的广告策划人在中国旅游时，意外相中的大学生，三顾茅庐才说服她接下广告。少女此行来巴黎，是为广告取景。　　　　总之，是个因外貌而被关注的俗套故事。　　　　没想到广告还未播，模特竟莫名其妙走红。策划人连忙顺水推舟为品牌蹭一番热度，少女的信息与来巴黎的原因，就是经她手散布出去的。她当然晓得此料一出会将舆论导向另一个层面，但她不需要care，品牌只需落得“炒作”之名，便可换来极大关注与流量；而剩下的群众骂声与指责，必然会由无辜的模特为之承担。何乐而不为？　　　　乔曦晴一时被推到风口浪尖。美貌被赞叹之余，更多的是人性扭曲的轻蔑与不屑。　　　　以“潜规则”这一关键词为中心的肮脏言语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无力仔细形容，想必大家应该也猜得出来这个关键词被组织成怎样的语句，甚至，衍生出多少更加污秽龌龊的评价。　　　　人人都化作披着神衣的恐怖修罗，凭着内心认定的“铁证”，站在道德制高点，将她钉在基督的绞刑架上，不辨黑白地用言语对她进行鞭打。　　　　并没人有确切证据能证明这位少女真如他们所言一般不堪，可他们就是愿意相信他们所自以为的定论，并为此笃定地批判着她。好像伤害到她，就能使自己获得无上快感。　　　　为什么他们要对一个认知阶段只停留在“知其名”的女孩如此“痛下杀手”呢？　　　　他们也无法给自己解释。可能是因为无聊吧。　　　　反正他们只需要敲敲手指，以键盘为枪，文字为子弹，Enter为扳机，便可使她遍体鳞伤，而他们这些凶手——什么责任也不需要承担。　　　　乔曦晴对那些声音没有一句辩解，也从不公开露面。关于她的信息少之又少，不是因为没人关注，而是因为她把自己藏了起来，仿佛拍完广告便隐匿于世；不会，也不想再出现。　　　　她被曝光的ins上只有一条动态：　　　　“生性懒惰，脾气奇怪，只想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无力改变常以本能的恶意肆意评判他人的时代，却也不打算委屈接受。总之，怎样的眼睛便能看见怎样的世界，而我并不愿活在不美好的眼睛里。”　　　　网页停留在乔曦晴的ins上，楚天毅揉了揉眼角，缓缓往椅背上一靠。刚刚见识了那么多肮脏字眼，他的眼睛需要休息。　　　　大概是视觉神经受了刺激，他不得不一眼一字看完ins上的内容。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番看似洒脱随性，实则沉重严肃的话会是乔曦晴说的，想必用了好大心力才能做到如此看开吧。　　　　合眼拢眉，他忽然有点心疼。　　　　这么好的小姑娘，为什么要承受无聊之人毫无根据的毁谤？　　　　他很震惊，真的很震惊。人性究竟到了何等残忍的地步，才能如此肆意妄为地用最大的恶意去伤害一个素未谋面的无辜女孩。　　　　想来她并没做到完完全全看开的地步吧，这些她很努力想忘记、想无视的东西，其实一直埋于她心底，一旦偶然被外界出其不意地触动，便会不受控制地忆起……　　　　来不及深想，乔曦晴春风般的笑脸迅速闯入他的脑海。是啊，她更多时候是这个样子呢。　　　　他懂得，谁内心都有不愿吐露的故事和不愿揭的伤疤，他也是一样。不可言的心事与回忆就像多米诺骨牌，只要推了第一个，后面的便会不受控制地全部被牵扯出来。　　　　那些她不愿揭开的、想抛弃的，她若是不想让他知道，他就不要再提醒她了。　　　　管别人怎么样呢？反正他知道她是个很好的小姑娘。　　　　胸口的石头默默放下，楚天毅关掉电脑，转头望向坐在沙发上的乔曦晴。　　　　那束白玫瑰被乔曦晴小心翼翼捧回家后，便被安放在楚天毅翻出来的塑料花瓶里。　　　　重新获得水分滋润的小天使们又绽放许多。乔曦晴左手拄在腿上，支撑着脸，右手怜惜地抚弄着花瓣，即使已经过了大半天，她脸上的笑意依旧丝毫未减，羞赧的模样甚是娇俏。　　　　这小姑娘的情绪果然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楚天毅的眸光又温和下来，走到她对面坐下。　　　　“有那么高兴？”　　　　“当然啦，我还是第一次收到异性送的玫瑰呢。”　　　　他本是随口一问，不料她倒是十足认真的语气。方才见她情绪不太好，也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临时就冒出这么个点子看能不能逗她开心，这么管用还真是出乎他意料。　　　　抚弄白玫瑰的右手挪了下去，乔曦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指尖轻敲桌面。　　　　“以前觉得送花这种事情没什么意义呢，只是浪费钱而已。但是现在觉得——浪费钱也值得啦。”　　　　“……”他苦笑道：“意思就是我浪费钱很值得了？”　　　　像在等他这句话一样，乔曦晴瞬间笑得得意，“对啊，先生你又不缺钱嘛对不对？谢谢你的玫瑰哟。果然纽约就是比较浪漫，你越来越会哄女孩子开心了。”　　　　“谢谢小姑娘夸奖呢。”真是让他哭笑不得。　　　　心情大好，乔曦晴想到一件事，微转瞳孔扫视了一圈眼前的家居。她觉得自己接下来想说的话会有一点逾越，可出于关心，犹豫了几番还是开了口：　　　　“其实，我以为你今天是想给家里添点色彩的，只有棕色这一个色调的话，总感觉少了些什么似的。先生，你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还没有什么装饰……虽然挺符合律师一丝不苟的性格的，可是……不会觉得太冷清了吗？”　　　　冷清吗？楚天毅没在意过这些，反正这房子对于他来说，只是个住处罢了。不过现在家里多了个年轻小姑娘，好像是不太符合她的氛围。　　　　……他忽而想到，她的东西都是清一色的白色主义，她无疑衬得起这般纯洁的颜色，但对她的性格来说，多多少少会有点……单调？　　　　“说起来，你好像也不喜欢鲜艳的颜色。”　　　　乔曦晴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抬起手，纤纤食指一点自己耳垂上精巧璀璨的蓝色水晶耳钉——那是一只闪闪发光的千纸鹤，小小的身躯仿佛承载着无数美好。　　　　“蓝色应该……也能勉强算是鲜艳吧。因为专业的关系，我一直觉得白色比较百搭嘛，再配上一点蓝色做点缀的话，感觉挺协调的。”　　　　“专业？”　　　　“啊，我没说过我是学设计的吗？”她蹙眉回想，又接着说：“算啦。抛开专业不说，我也比较喜欢白色和蓝色的搭配。”　　　　经她这么一说，楚天毅想起第一天帮她整理行李的时候，倒是有见过她的画册来着，被敞开的那页刚好是不同深浅的蓝色调水彩画。大概就是女同事经常提的，小姑娘会喜欢的梦幻风格吧？　　　　只是那时候两个人都忙着收拾，谁也没有多提，他也是停驻一眼就利落把本子合上放好去整理其他东西了。　　　　他下意识地问道：“那为什么是这两个颜色呢？”　　　　听到楚天毅略有好奇之意的疑问，乔曦晴耐人寻味地摸了摸耳钉，笑意染了眼角。　　　　“晴天的颜色。”　　　　有点含糊不清的回答，乔曦晴也没有详细解释的打算。可几乎是她话音落地的瞬间，楚天毅便已理会她的意思——晴天时，蓝天和白云的颜色。　　　　他又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些言论，幸好，眼前这个女孩子还是一直向往阳光的，并没有束手就擒地被那些泯灭人性的恶意拉进深渊里。　　　　天花板那盏耀眼的吊灯将外面的黑暗隔绝，光芒折射到白玫瑰娇嫩花瓣的晶莹水滴上，星光点点。　　　　乔曦晴将一缕垂落的长发慢慢别至耳后，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一双凝视白玫瑰的笑眼好似藏着万千星辰，诉尽喜爱。　　　　她的动作总是轻柔平缓，刻进骨子里的温婉仪态却配着灵动闪烁的灿烂神情，给人一种懒洋洋的调皮感。　　　　好像她心中一直演奏着旋律温和又节拍欢快的钢琴曲。看似不经意，却浑然天成。　　　　楚天毅已经不记得自己今天是第几次看着乔曦晴出神，就在这间隙，乔曦晴忽然又想起什么，话锋一转：　　　　“对了，从回来就一直在看电脑，怎么了吗？”　　　　“嗯？”楚天毅收回思路，拿出让她安心的笑容说道：“已经没事了。”　　　　他并非想隐瞒，而是不知该如何说。三言两语交代不清的事，便不必多费唇舌。　　　　他也并非猎奇，只是有些担心她罢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肮脏言论，也不会让他对她产生任何看法，因为他半个字都不会信。　　　　乔曦晴有所意会地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其实在他打开电脑时，她已然猜到他在做什么。既然他说没事了，那她放心便是。　　　　有些事情就好比她的画册，失败的水彩画，只有被撕掉的命运。而翻篇之后，崭新的空白画纸，才能画出更好的作品，也更让人有下笔的欲望。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于是，两个人都很默契地将话题转移。　　　　落地窗外华灯初上，即使已经晚上九点，纽约也不缺热闹。也不知属于这座城市的人们是真的和切尔西花市的花商一样充满热忱，还是，只是表面光鲜的假象。　　　　乔曦晴溜溜达达到窗前，双手悠然往身后一背。　　　　同一座城市，一扇落地窗的里外，仿若两个截然不同的小世界。而落地窗内这一方，竟能让她萌发一种所谓的“归属感”。　　　　这扇落地窗的视野很好。白天冷冰冰的灰色建筑，入夜后果然是另一番景象，她能清晰看到远处被霓虹灯渲染得五颜六色的高楼，似乎夜晚才是纽约的华丽纹章。　　　　目光微微抬高，漆黑天幕包容了众多星星，使得夜空明净却不单调。白天厚厚堆叠的云层，无意间竟偷偷消失了。　　　　站在这里才恍然发觉，夜晚的晴天，也是很舒心的颜色。也许，怎样的心，便能感受到怎样的世界。　　　　“我想出去看看夜景，先生要是不累的话——陪我一起吧？”乔曦晴朝落地窗中楚天毅的倒影说道。　　　　“你打算把来纽约以后的运动量都在今天补回来吗？”　　　　落地窗中的倒影站起身，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在原地看着她。　　　　乔曦晴明白楚天毅这是在等她过去，马上回身走向他。　　　　“刚来的时候要倒时差嘛。再说打扮一次很麻烦的，当然要好好利用呢。”　　　　伴着乔曦晴的喋喋不休，两人踩着夜幕踏出门。　　　　熄灯的客厅霎时漆黑一片，月光如水倾泻在桌上被小心安置的白玫瑰上，没有被多余包装纸勒住的小天使们正尽情自由呼吸着，看起来还能再绽放好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