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妍一番话下来,耗尽了通宵之后仅存的一点儿精气,像吹胀到极致的气球被一针戳破,瞬间变萎靡下来,不复刚才的气势。 她大大的打了个哈欠,眼里满满倦意,蓬头垢面,眼袋都快要掉到下巴上。 “你自己想想清楚。”说罢摆摆手一步三晃飘回休息室歇着。 林娇从小大大都是乖乖女,伴随着鲜花和掌声长大,一路走来平稳顺遂,即使是被众人欣羡的知名工作室见习、作品被买手店买入,她稍微努力一下,便做到了。靳妍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批评下来,她犹如霜打了的茄子,神色恹恹,忍着泪,眼睛红彤彤的,让人心生怜意。 庄凌看林娇被训,有几分自责。 “我不是科班出生……” “不,这事不怪凌姐。问题出在我身上。”林娇从来不是逃避问题、推卸责任的人。 “这和国内的教育形式也有关系。所谓自由思想、独立灵魂、自由而无用的灵魂之类的话,说起来振聋发聩,真正落到实处还是少。我刚去国外读书的时候也像你这样,教授一质疑我便开始改数据、改分析、改模型、改算法,每次答辩手都抖得像是得了帕金森。直到在国外呆了几年,才好一些。”庄凌宽慰到。 “你如今还年轻,现在认识到这个问题都不算晚。” 林娇的神色并没有因为庄凌的宽慰好起来,苍白着脸回答:“我明白的,你们都是为我好。” 她挤出个笑脸,装作没事模样。但琥珀色的瞳仁还噙着泪,这笑脸显然没有太多说服力。 庄凌拍拍她的肩:“凡事都有过程,慢慢来,不要急。去干活吧,别多想。” 两人各自忙起手头事情。 林娇进工作间继续沿着靳妍画下的繁复花纹刺绣,她今日心不静,做了小半个月已经得心应手的活今天做的格外不顺,一小片花纹缝错了好几次,拆线的时候尤其麻烦,线如同她的思绪一般,银色绣线乱成了一团。 仿佛连从小跟着她长大的针线都在嘲笑她,说你真是差劲极了。 林娇放下绣针,长叹一口气。看着立屋内的人形台,上面挂着靳妍昨夜设计出的衣服,还是件半成品,但最出彩的胸前拼接部分已经初具雏形,沉稳的皮革与柔软的棉纱,两种迥乎不同的质地在靳妍的手中神奇碰撞出了一种奇异的和谐感。 看着这样优秀的设计,她情绪愈发低落——自己真的还差得很远。 魂不守舍的一天过完,林娇和庄凌道别离开。 她整个人颓丧不已。靳妍今日一番话一针见血指出问题所在,。往日灵动的杏眼都仿佛蒙了一层雾,没有了神采。 看着她这般模样,庄凌开口道:“明天放你一天假吧,别的公司实习一周到岗3-4天就可以了,你来了快半个月,都还没歇过一天。” “没事,今天事情不影响……我今晚会把情绪调整好。”林娇要强道。 “明天靳妍要去杂志社接受专访,我去挑ECHO下个月发布的新品,工作室没人。你总绷着也不好,设计灵感也是来源于生活的,明天出去放松一下吧。” 庄凌十分坚持,林娇也不再拒绝。 “好。庄凌姐再见。”林娇低着头乖巧道别,她太过低落,连挤出个笑脸的动力都没有了。 - 靳坤看完了林娇这两年拍摄的所有视频。 少女琥珀似的眸子、樱花瓣似的唇、纤长的手指,低头是露出的带着细细绒毛的脖颈,最开始拍第一只视频时还带着一点点没有褪的婴儿肥粉扑扑的苹果肌…… 他像着魔了一般,从两年前的第一期到上周的最新一期,一期不落,连顾晴放飞自我剪的林娇笑场花絮合集也没有落下。 视频看完,没有东西可以分撒注意力,他直愣愣盯着天花板,陆逍那一番话言犹在耳。 “人若是放纵自己太久,上帝也是会将他的天赋收回去的。” “看到你今日这样,她真的能在天堂安心么?” 他心中较早,索性起身整理书柜,转移注意力。 大多数教材都是白白净净,他随手翻几页,都是他小时候记熟的内容,仔细回想,连那一页的图是哪一张都能在头脑中描绘出来,便随手丢在一边。 他早慧,算是医学世家出身。小时候就跟在母亲身后,把医院当成第二个家,拿医书当课外读物看,那些基础知识别人大学入学时才学,他十五岁的时候就能在路上碰到车祸现场时一脸镇静有条不紊为伤患固定骨头,做紧急包扎。当时画面被记者拍下,还上了社会版头条。 十六岁时,他就穿着无菌手术服进手术室,面无表情旁观过母亲与国内最知名的骨科专家一同切开患处,为运动员做关节创伤修复,那次手术尤其成功,靳氏医院的海内外名声大噪,那名网球运动员去年才结束他的运动生涯,正式宣布退役。 他爷爷最看好他,直言孙辈中他最有自己当年本色。医院上上下下几乎默认他将来会接管医院,那几年医院最重要的手术他都旁观过,执刀人基本都是他母亲。没有人会没脸色多嘴他一个连医学本科学位都没拿到的未成年在这样的场合不合适。 靳坤也一直以为自己会这般走下去。学医,进家中医院,接过母亲的手术刀,像自己母亲一样在关节创伤修复领域做出一点成果。他有时还会烦恼,在他父亲年迈时,也许还要接管下医院的行政事务,做个院长什么的,负担一定很重。 然而,这所有一切,都在他大学入学那年被打破了。 …… 靳坤一点一点整理,从书柜最上层理到最下一层。 基础教材理到一边,这几年杨老头丢给他但他一页都没有翻过的国内外科研期刊摞成一摞,最新一期是上个月的,杨老头始终不肯放弃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徒弟。 说徒弟也不算合适,因为那样母子就一个辈分了。他母亲就是杨老头的学生,从本科到博士,国内的师生关系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分,并不是简简单单的老师与学生,有时关系甚至比亲生子女更为亲密。比如他小时候,是得规规矩矩叫杨老头爷爷,过年去给他磕头拜年的。 整理到最下面的书柜。靳坤腿长,蹲下来理最底下书柜时需要蹲到最低,勾着背,这姿势并不舒适。他把最下面左右两个小柜子理完,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打开最中间那个柜子。 他心跳如鼓。 砰——砰——的声音在此刻安静的屋内尤为清晰。 伸出去的手指都不受他控制微微颤抖。 手伸到柜子前,摸到柜门把手,金属质感的带着一点点凉意。 他手抖得更加厉害,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他试图控制自己的肌肉,深吸几口气,轻而易举就能打开的柜门后面仿佛坠这千斤坠,手抓住柜门僵了几分钟,最终还是没有把柜门打开。 手无力垂下。看着那个柜子,靳坤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他倏地起身,情绪有些失控,一脚将刚才摞得整整齐齐的医书踢倒。刚刚摞起高度几乎及膝盖的两摞书散落一地,最上面那本《临床骨科学》都飞到了沙发底下。 像是紧绷着许久的弦,终于断了。 看着满地狼藉,他有些颓丧,索性直接倒在地上,厚厚一本专业书正好咯着腰,被他一把拿起,远远丢开。 呈大字型,摊在地上,放空自己。 他从日落西山整理到明月高悬,窗外皎洁的月在他身上洒满一身月光。 ——他没有勇气打开柜子。 那个装满刊载他母亲发表所有论文期刊和他母亲科研手稿的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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