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院打着机锋,薛家一行早到了荣府门口,薛蟠骑马停在石狮子旁嚷嚷,数落奴才无礼不开正门。 薛王氏满心不悦,也不令轿夫进角门。 有与二房相好的门子飞奔正院回报,王氏责备凤姐:“不是教你开了正门么?如今怠慢远客怎么是好?”又教门子赶紧前往补救。 颜氏身边的大丫鬟出来截和:“二太太,公主有旨,正门为迎接天使上差、王公大臣而开,侧门专走贵戚家眷,薛家太太并无诰命,走角门进府正合礼数。” 王氏气得倒仰,凤姐脸上也不好看。 大门管事钱进得着消息底气愈足,把颜氏的话说给薛家母子,又补充道:“公府的规矩原是如此,请姑太太体谅。” 薛王氏之女宝钗留意到许多华衣士绅列于街前俱帖恭候,忙遣丫鬟劝谏其母:“客随主便,公侯门第不是咱们能挑礼的地方。” 薛蟠嘀咕两句,终究不敢过于放肆,下马跟着轿子进了角门。 纵使满心不悦,薛王氏也知贾府女眷非己可比,况且此番投亲而来,又欲托庇荣府富贵筹划子女前程,岂敢为芥豆小事着恼动怒,见到贾母时已然春风迎面。 宝钗跟着母亲向贾母磕了头,又与张夫人和王氏行礼,王氏见外甥女儿美貌端庄,心下自是喜欢,张夫人粗略打量,亦觉此女行止大度,也命丫鬟给了见面表礼。 凤姐介绍颜氏:“这是大嫂子。” 薛王氏久在金陵,素闻颜氏大名,忙携女儿见礼:“民妇薛王氏拜见公主殿下。” 颜氏微微颔首:“薛太太请起。” 宝钗偷眼瞧去,只觉眼前少妇贵气凌人,与向时经见大不相同,果真是天潢贵胄、气度不凡,心中羡慕不已。 王氏不忿,因笑道:“公主是贵人,也是瑚哥儿的媳妇,再是和气不过,处的常了就知道,不必计较俗礼。” 薛王氏口称不敢,宝钗分明看到鲁国公主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今日贾琏休沐在家,于书房接着薛蟠,观其言语粗鄙行止无礼,自然生出厌烦来,不过是看亲戚情面勉强敷衍。 薛王氏是多年的当家主母,自然觉察得出荣府的公主大奶奶对自己并无善意,与小辈见面时给贾葵贾萱贾茂的礼物便加厚了三成,连跟前伺候的乳母丫鬟都分了赏钱。 接风宴上,贾母坐主位,张夫人陪席,颜氏自己在贾母跟前坐下,王氏只好坐在张夫人下手,凤姐顺着颜氏就了末席。 宝钗有贾瑾姐妹陪着,见姨妈表姐并不似信中所叙执掌荣府内务,且担心外面的哥哥有闪失,直到听见王氏留客之语才定神思。 打从黛玉进府,王氏便觉察婆母有亲上做亲的想头,她同贾敏不睦,膝下只宝玉一子,自然不愿有个两心的儿媳,今见宝钗仪容,不免加深了就近做亲的想头,因向贾母请示:“姐姐在京的房舍都未打扫齐整,媳妇想留外甥小住几日,还请老太太示下。” 贾母含笑点头:“都是要紧亲戚,何必客套?姨太太只管宽心住下,也好有个照应。” 薛王氏赶忙起身道谢,王氏又道:“梨香院房舍齐全,进出也便宜,就让姐姐和外甥在那边下榻如何?” 贾母沉吟片刻方说:“也好。” 梨香院是两代荣国公暮年养颐之所,贾瑚开府前也在那儿读书习武,如今虽算闲置,因其清净,贾瑚在家时也常用来处理公务,这会子叫薛家客居自有喧宾夺主之嫌。 薛家母女原不知情,听引路丫鬟说起来才觉忐忑,宝钗低声道:“妈,咱们没计较,如今倒占了贾公爷的院子,委实没有道理的。” “你也说了,客随主便。”薛王氏宽慰女儿,“刚才咱们不知情,大太太和公主也没说什么,赶明儿再补份谢礼就是了,这会子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 颜氏已经把帐记在王氏身上。 次日进宫请安,回来时专门折道东宫探望太子妃。太子妃也听到一些她和贾瑚闹别扭的风声,不免试探着开解表姐,颜氏叹口气:“归根究底都是金昊闹的。” “嗯?”太子妃摸不着头脑,“太子爷?您的意思是——不会吧——” 太子又不是长舌妇,岂能背后挑唆人家的夫妻关系,他也没这样闲。 颜氏解释缘由:“他纳了我们府二房的小姐做庶妃,宠的贾家都能自比盛唐杨门,人家单等以后出了皇妃娘娘当国戚,且不会把外八路的公主放眼里。如今赫赫扬扬等着入主荣国府呢!” 太子妃讶然:“您说贾氏的父母?他们怎么敢?” 颜氏自嘲:“敢不敢的都做了,以前还拿我这个假公主当宝,如今由着家人无法无天,忌惮王家外甥攀上了东宫高枝,过了气的公主自然用不上再哄着。” “凭他哪个,敢对姐姐无礼,没王法了不成?”给元春提位份是太子妃的主意,听了颜氏的话自然脸面无光。 “不说了!”颜氏站起身,“我以后常来,也让他们知道,我跟东宫还是攀得上话的。” 薛王氏还在跟女儿讨论贾府的内帏,二房倒传了塌天的消息出来:贾庶妃触犯宫规,被太子一撸到底打回原形,直接黜为没有品级的侍妾。 要知道,贾元春是郑国公的堂妹,怎么说都有面子情在里头,如今被这般重罚,实在值得推敲,联系到有孕在身的太子妃,贾母的心脏往下沉了几沉,忙将贾赦贾政夫妻四个叫到跟前讯问。 王氏只顾哭了,经贾母分析后大愕:“老太太,元春不能这般糊涂的。” 贾母反问:“要不是冲撞了太子妃,多大的罪过能贬成侍妾?” “不应该啊!”贾赦皱皱眉,“真要为太子妃,圣人也必有动静的。” 贾母问道:“瑚儿呢?他有没有信儿?” 张夫人回答:“瑚儿近来忙着公务,都不大回来住了。” 贾政机灵了一回:“公主——” 贾母忙道:“对,公主常与东宫走动,请她打听打听。” 颜氏自己没来,遣了丫鬟传话:“听说元春趁着太子妃有孕妄图插手宫务,太子恼她僭越,这才降了份位。” 母子婆媳稍稍放心:只要不是她犯糊涂想对皇孙不利,别的都好说。 王氏只知道哭,贾母分派张夫人给何家送礼,又教鸳鸯取了几件压箱底的珍宝请颜氏转呈太子妃赔罪,颜氏自不客气,一体笑纳收进了自个儿的私房。 贾母和王氏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几经周折得了高人指点,大意如下:太子爷与太子妃是极敬重鲁国公主的,听说贾家有人仗着贾庶妃对公主无礼,太子爷迁怒庶妃,不是看公主与贾公爷面上,必要将她打进冷院的,好教那些不长眼的奴才认识好歹。 元春降位份的根由算是找到了,王氏又恨又怕,怨怼颜氏不顾亲情,贾母心绪甚繁,因责儿媳:“君臣有份,你也管管那些不长眼的奴才,公主客气了欺她好性,如今不与你们客气,你们可能吃得消?” 王氏噎了一下:“可怜元丫头在宫里苦熬,也是为阖族的前程,竟这般让自家的兄嫂作践。” 贾母叹口气:“叫你嫂子来商议。” 张夫人早就怀疑元春是被王氏连累让大儿媳给了颜色,斟酌一番后也打发贾瑾去探口风。 恰巧凤姐跟前的通房大丫鬟平儿来送月例,颜氏当着她的面说:“敢叫我一时不痛快,我忍过这一时就让她一世不痛快!仗着庶妃女儿大官哥哥张狂,我就让她两下靠山靠不上,自此能知道天高地厚!” 贾瑾陪着小心说情:“二婶子做事儿没章法,您不值得计较,还有二哥的面子呢。” “妹妹,嫂子嘱咐你一句话,叫做人善被人欺!”颜氏瞥了平儿一眼,“懒得计较她就当你不能计较,打疼一回才知道有些人惹不得!” 凤姐得着传话受惊不小,王氏的大官哥哥就是是她的父亲王子腾,受了警告未免心如乱鼓失却分寸。 贾琏是见怪不怪的,借机嘱咐妻子:“嫂子最近和哥哥闹别扭,东边往刀口上撞能得着好?我也听到一些流言,说哥哥娶了假公主,东府又有假郡主进门,比不得元大姑娘将来是正经皇妃娘娘,这下好,别说皇妃了,连选侍都未必挨得上。” 凤姐诉委屈:“是二太太要把梨香院拨给姑妈,老太太点了头,我能怎么说?” 贾琏叹口气:“不发威的老虎也不是病猫,二太太该长住记性了。” 凤姐忙问:“你说她会不会真的对父亲不利?” “这个——”贾琏摇摇头,“那句话为什么当着平儿说?就为提着你少和东边走的太近,否则真不好说。” 凤姐不再言语。 打驴惊马,薛王氏补了厚礼亲自送上门,又表示事前并不知道梨香院是贾瑚办公的地方,一定早早收拾房舍搬出荣府,颜氏自要客气,因笑道:“府里房子多的是,大爷乐意常去梨香院是为着老太爷那点儿念想。去哪儿都一样。姑太太放宽心,林表弟他们住的西大院还是老爷落脚的地方,谁说什么呢?” 薛王氏把姿态放得低:“我们怎么好与林大爷相比。” 颜氏调侃道:“琏二爷是林大爷的舅表兄,您也是琏二奶奶的亲姑妈,何必外道了。” 宝钗心中一动,听出了颜氏的机锋。 闲攀几句后,薛王氏母女起身告辞,颜氏吩咐:“春兰,把姑太太的东西带上。” 薛王氏急道:“这是我们一点子孝敬,您要不收实在教我们过意不去。” 颜氏巨富,本不看重薛家的东西,又深知其商贾品性,索性敬谢好意:“有什么不便的只管来找我,在贾家这地界,除了老太太和太太,且没我管不到的地方。” 宝钗心道:您是谦虚了。 薛王氏连声道谢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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