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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二次遇到她时,正是在流沙河畔的荆花林中。    满身血污的她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枕着一具残破到难以辨识的母狐妖尸体,她的眼睛半睁半阖望向天际,空茫的像是没心的人偶。    他也不知道当时为何那么急切,不待护卫开道,就不顾一切踏进去了。  好像有什么在指引他、呼唤他,非去不可。    靴子陷入黑色流沙的泥泞,举步维艰,他拂开毒藤蔓,挥剑斩碎了无数花瓣。珠光艳泽的落英,随着凛冽的剑气飞扬,细细碎碎的如星尘,洒落了她一身。    恍然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堕星,穿越亘古长空,落入了纷乱的红尘。    她始终没搞懂谁救了她,他也没说。    也是后来的后来,他才明白,那正是她蜕变的第一日。  正如昊誉的预言,五代并非生来即是星见,她杀了四代星见芊薇,唯有浴血方得华彩,一如漓珠。    他当时不知道那是正在实现的未来。    “四代星见迷路了,被五代星见杀掉了。”    四代星见芊薇知自己将惨死于未来的五代之手,从那之后,芊薇活得寝食难安,弃官叛逃,只为寻找尚未出生的五代,想抢先一步破坏自己的死亡预言。    要不是如此执著,芊薇也不会死。    要不是芊薇认定是她,急着杀她,或许她也不会成为五代星见。    何为果?何为因?  能观见宿命的星见,却困陷在自身的宿命里鬼打墙,相信这些,只是更感迷惘。    或许这也不是理由。    全都不是。    “少主,你相信吗?星见和圣者注定必须相杀哦,没有人逃得过。”  她趴在他的腰际,不知道为什么她总喜欢这样,在他面前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  “转轮第四十八夜,云蔽日月,双星争辉。”    “我不信那套。”    “那你信什么?”    他微微挪动身子,逃开了话题:  “你想要什么?我送你。”    “你爱我吗?”    “没那种东西可以给人。”    “哦。”她淡淡的回了一声,重新把脸贴上他的腰窝,再也不看他。    他不信宿命,自己的命运本该靠自己的手去开创,在强敌环伺之中剑不离身,他就是这样长大的。  唯独这一次,却信了她。    她认真对他说著那些听起来异想天开的梦想,欲天本该恢复一统,对外结盟那些受洵天压迫的异族藩属,放下歧见兼容并蓄……她以纤指画过他的胸膛,说了又说。    她的梦太远太辽阔,发亮的眼神有着边疆少女不知险恶的天真,连他都不敢说出口的愿望,只有她这么当真,他索性当枕边梦呓听着,听久竟成真。    “这世界很大。”他说。    她微嘟起嘴,小蹙娥眉,像是不懂他为何看低他自己:  “如果是少主行吧。”    “等我亲政。”  他拥抱了她,也抱着两人发光的梦。    他不知道她为何认定就是他了,她武艺修为低,阅历更浅,连对自己是不是星见都没信心,偏偏对爱他特别笃定,弄得他半信半疑,更不敢回应。    如果预言是真,他迟早失去她,爱也罢恨也罢,不如不应。    或许他什么都不相信,根本不是因为星见的传说,他只不过着迷漓珠由深蓝转为火红的过程,由他亲手喂养,染上他的色彩。    他相信的依旧是自己,有没有她都一样,终有一天他要结束内忧外患,创造自己心中的理想国。  而她说,乱世盛世,愿与子同梦。    大军列队待发,他目光沉沉的扫视阶下。    “少主……殿下。”话已出口,才发现自己错用了旧称,禁卫军统领逸黎抿抿唇低语:”请恕罪。时辰已至。”    他已是日翳国的闇冑新君,末利神王和圣兽同盟都在等他会师。  他举剑向天。    “出兵。”    ◎ ◎ ◎    他率领精兵奇袭,将洵天的军势一截为二,洵天帝君果断舍了辎重,迅疾渡江,把他丢给后头的藩属对付。  一如他所料,洵天主力不愿与他交锋,反倒直驱末利国境,迎战末利神王,欲天名义上的共主。    依旧没把他放在眼里吗?    随后赶来的摩睺罗伽族朝他逼近,他横江挥师,左麾右麾在震耳杀声中转悠,转眼间已将第一批围上来的洵天藩属切削击破。  鲜血逐渐染红了江面,连众人眼帘都蒙上一层淡红色的湮氲。    他稍整军容沿江布阵,同时扬手暴气,雷光夹杂着黑燄直冲天际,在正上空显出他日翳新君的印记,宛如一面黑色大纛遮蔽了天光。    一刹那,陷入了肃穆的静寂中。    旷野间的骚动如涟漪般扩大,号角和战鼓接二连三响起,依约与他应合,一部分隶属于洵天的藩属部众纷纷倒戈,旌旗易帜,调转军阵。  白虎族扑向迦陵毘伽族,紧那罗族咬住迦楼罗族,敌我紊乱,铠甲金戈的撞击声,在大气中交织成令人迷惑的嗡响。    来不及反应的人像是陷入梦境一般,睁着眼梦游,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到底等这一刻多久?    他一次次冒着被暗杀的危险,按图索骥幽夜独行,微服亲自走过一个又一个边疆部落,那些长满兽毛密发的各式种族。    他屏息练习拥抱那么殊异的众生,在草原下,在沙丘畔,在狂风猎猎中一根根色彩鲜艳却扎得他掌心发疼的兽羽,他与牠们饮酒同欢,歃血立誓,在异族中悄悄留下血脉。    我们不该继续抱着天部的傲慢,来自封疆大吏家庭的她说。牠们害怕神王的暴虐,所以敌视欲天,牠们甘为洵天的马前卒,也是因为畏惧。  去听听牠们想要什么,所有人都想要和平与尊重。以血统主导的政策是不对的,放下种姓偏见我们才能赢。她说。    我跟龙族的世子恋爱了,祕密联姻你觉得好吗?她问。  她直视着他的眼神坦率而坚定,那一回,竟逼得他先别开了头。    为了破而后立的理想国之梦,他和她都献祭了一切,包括自身。    起雾了,大雾覆障天光,日月颠倒,辽阔苍茫间,唯有象征著日翳王军的徽印焰纹却越发清晰。  洵天帝君的军众强袭掠江后,遗下的藩属诸族却乱了套,在一阵崩解逐杀互相吞噬后,逐渐重组成她描绘的模样。    她将凶煞灾异化为一格格日晷,天体地盘相衔之处,有着星见之眼才得以窥见的时空刻度,转轮八十一夜盘旋环绕,她拨开阴阳万象的缝隙,把所有可能的选择维度次第关闭,如少女捻弄著复瓣之花的恋爱占卜。    爱、不爱、爱、不爱。你爱我吗?  最终他才是真正的共主,剑指八方皆俯首。    不爱、爱、不爱、爱。你爱我吗?  他的天下本该献给她,但终战星见至死都得不到答案。    倏地,他心口一凉,有什么东西赘赘沉下,他按住那滑至腰间的异物。两人儿时初遇时,他就把她的家传古玉砸成两块,硬夺了一半来。  她离开后,那缺角的玉玦他始终贴身藏着。    玉玦,欲绝。  他终于神色微变。故事已走到了尽头吗?    他快速调动侧翼,由密林绕道急行军,从后方进入末利皇都。  “去援护神王。”    “殿下?”    左右将帅皆愕然,不懂他为何在这局势大好之时改变主意,他们可以按兵不动,待末利神王与洵天帝君战得两败俱伤再出手的。    “快去。”    他在这儿,她却在末利神王那。  他这辈子最亏欠的人是她,他不要她这样就死了。    一波未平,余波又起,他刚调度人马渡江,逐渐稳定下来的战况却陡然生变。  隔着星罗棋布的各族旗帜,远方的雨云越聚越多,密布遮天,雷霆击地的轰然巨响之后,一道龙云腾空,张牙舞爪的青色巨龙盘踞在雨雾之上。    那是水族联合军的印记。  水族种姓繁多,遍布江河湖海,以那迦龙族为最尊,那迦族的世子,正是他第一个异族盟友,她为他换来的。    那迦龙族向来心高气傲,就算长年臣服于天部,以小事大,也没磨去那丝不甘。  水族联合军的总体数量,仅次于两大天部,此刻,那迦族本阵忽然退师十里,在人心惶惶的选边倒戈混战中,更是举足轻重、动见观瞻。    他微瞇着眼,凝眸眺望那示威的青气龙云,末了,他解下象征王权的大氅和冠冕,交给禁军统领逸黎,自己竟披上夜行服色。    逸黎不禁叹了一口气,又得当少主的影武者了,已经是一国之君了还这么任性胆大,偏偏在这样的紧要关头。    “非理不可?”    “有人在闹脾气呢。那迦世子想见我,我亲自去会会。”他淡笑。    那迦世子也爱过她,曾经,他名义上的前妹夫。  终究他们只是爱上同一个女子的男人。    那年他假装一无所知,让她怀了他的孩子去水族,他的美人计,假作真时真亦假。    这诈术终于让他自食恶果,他和她唯一的子嗣就这样留在水族成了人质。    他非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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