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深,他推开门,烟火末穿缝而入,打破了此处与外界隔绝的寂静。 见座上女子双手显红,他脱下狐裘丢到她身上,看了一眼倒在稻草堆里一动不动的人儿,出声:“你还留着她作甚?” “没错,她既已交代了一切,就毫无利用价值了,于你而言,便只剩威胁,应尽早除去才是;可她于我不同……” “哦?有何不同?” “我给她下了最新炼制的幻梦引,”羽殇将狐裘扔在一旁,“对我而言,她是完美的试验品,不可除去,不如留在我身旁,做我的侍女,或者留在你身边做你的姬妾。” “我的部下最不应有的,就是可笑的同情心,”南瞑澈快步到她面前,捏住她的下巴,“我的小灵果,你入戏太深,真把自己当成王妃了?哦不,你是在恐惧,恐惧自己的下场会和她一样,红颜枯骨,身首异处。” “你错了,我不会恐惧,”羽殇冲他勉强地笑笑,“死过一次的人,何谈恐惧!”见他收了手,她勾唇嘲讽道,“记得你说过,要让伏音心甘情愿地回到你身边,可到了最后,你却在威胁她。细细想来,南瞑王也不过如此。” 南瞑澈不怒反笑:“有编排我的功夫,你不如想想明天自己会身在何处,不如想想怎么对付你那同门师弟,不如想想怎么讨好我,才会让我不把你当作她的陪葬品。” “王,至少对她,你多少都会不忍吧,好歹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唤你赤凌。” 静默许久,他岔开话题,指了指一旁的殷芙,对羽殇说:“你除净她的记忆,留你身边做侍女。” 羽殇谢过,见他假寐不予理会,心中默叹:果真被她言中了。 天上再度激起炫目的烟花,她从缝隙中窥见屋外,想着往昔种种,感概万千。 丝箩的除夕夜果真热闹,容玦虽处于局外,也能真切感受到一切。 夜半被烟花吵醒,他从酒窖翻出仅剩的一壶酒,爬上屋顶,却见此地早已有人,仔细一看,竟是伏音,想起她先前所言,本想避之另择区域,但见她滑至檐边,左右晃动着身体,担心她会不慎滑下去,只好上前,撸她到安全地带,这一撸不要紧,只见她双目轻阖,面露潮红,手拿空壶,鞋袜半踏,口中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见此情状,他先是有些生气,又想她一年间进退有度,很少有这儿时形态,默叹一声,轻拍她的脸,放软了语调:“这么晚了,你来这儿喝成这样,还有没有女孩子样儿了?”谁知,她竟充耳不闻,往一边挪了挪,念叨着:“我本来就不是。”一时间,令容玦哭笑不得。 他拿出一醒酒丹放于她鼻尖,那刺鼻的味道迫使伏音吸吸鼻,缓缓睁开眼,却不足以令她真正清醒。 瞅见她睡眼惺忪的模样,他摆出一副刻板模样,本想将她好好说教一番,还没开口,却听到后者酥软地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惊诧间,他却见眼前人双手捧起他的脸,眼神迷离成探究状,轻声问:“子夜,为什么你的脸这么红,这么烫?”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突突跳动地厉害,轻咳一声,复而抑制下去,轻轻拿开她的手,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说完便扶起她往回走。 “子夜子夜……”她直盯着他手里的酒壶赖着不走。 “听话,改天再喝。”话虽这么说,他以后才不会许她喝酒,按此间情形来说,她仅仅饮了一小壶就醉成这摸样,以后再喝那还得了? “不嘛,子夜子夜……”她向他撒娇,这让他始料未及,令他不得不别过脸去,趁着间隙,她一把夺过酒壶,拔开塞子,仰脖喝下;他连忙夺下酒壶,刚想训斥,一开口,唇便印了上来…… 他愕然,惊诧,不解,心跳莫名奇妙的漏了一拍,身体变得僵硬,动弹不得,随即而来的是口中清冽的酒香,再者是无法掩饰的困意。 她喝醉了,她喝醉了,所以才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事都做,所以才……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口中的酒水会让人产生困意,为什么她的眼泪会滑过脸庞? 手臂无声滑落,身体渐渐放软,眼皮连张开的力气都没有,对于她,他终是没有防备。 天空不放烟花,四周静谧地可怕,他终于明白,夜半的烟花并非偶然,酒窖里的酒怕是掺了迷药,而她一直都很清醒。 “子夜,对不起,”伏音抹干脸上的泪水与酒水,轻轻将他身子放平,“原谅我用这种方式向你告别,明天我就要走了,去南瞑,所以,我们之间约定就取消吧,脸上有疤也不是什么多坏的事,更何况,你已经帮了我这么多,我不能再欠你了……” “你知道吗,这几个月来,在我们身边的人一直不是赤凌,是南瞑澈,亏我与赤凌相识这么久,竟没分辨出他俩。南瞑澈说,赤凌就在他那儿,我不能弃他于不顾,弃两国于不顾。这三年,是我的错,是我太自私,太放任自己,才让南瞑澈怨你,使你多次面临险境……;” “我知道,简夕并非你所害,是南瞑澈操纵着傀儡术,不过,是我明白地太迟了,原谅我误解你……” “你是将门之后,原本就不必遭受这么多的误解与非议,忍受这么多的屈辱,等我足够强大,能够将池昼将军一事平反,你便可恢复身份,娶你所爱之人,做你想做之事……”用手指轻轻滑过他的眉目,她莞尔一笑,声音有些哽咽。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喜欢洛羽殇,羽殇消失的那天,城门的画像刚好被揭下,我猜,她应该被南瞑澈抓去假扮我了吧,不过,没关系,明天等我回去,一切都会恢复原样,我会求南瞑澈把她放了,让她回到你的身边……” “替我向付伯、小林告别,他们帮了我们许多,你可别等羽殇回来,拉着她跑到小林面前刺激他,他会受不了的……”言罢,她破涕而笑,笑完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落。 “还有画烛,她是个好姑娘,你莫要再伤害她,另外……我后悔了……” “记得你五年前问我会不会后悔,后悔把你假手于人,送至西城,现在我后悔了,很后悔……因为,事到如今我才发现,原来、原来,我喜欢你,一直以来都很喜欢,是我不敢承认,深埋于心,但是今天,是我们相见的最后一天了,我想,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来才好,不然,以后都没机会了……” 她提起落在屋瓦上的空壶,缓缓起身,若是她侧目望去,定能看到沉寂的夜色和明亮的灯火。她知道,这是她在丝箩的最后一夜,过了今夜,她将离开。 俯身再度望向他,她启唇:“于是,我想让你记住我,无论是以什么方式,记成怎样的我都好,只要你会记得……” “所以子夜,从此以后,山长水阔,相见无期……”她脱下身上的裘衣,盖在睡熟人的身上掖好,继而起身离开,丝毫没察觉到后者缓慢睁开的双眼。 他从小以身试毒,这种计量的迷药对他而言,效果根本微乎其微。 山长水阔,相见无期。 容玦不知她是以怎样的心态说出的这八个字,也不知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听完的那一席话;直至伏音离开,他才缓缓起身,抱紧搭在身上尚留余温的裘衣。 我一直都很喜欢洛羽殇?我怎么不知道。 他缓缓闭上眼,轻轻一叹。 好一个“山长水阔,相见无期”! “朔月。”他睁开眼,低声唤,看向檐下人家。万千灯火交相辉映,宣告着新年的降临。看到黑衣人出现,他吩咐:“从明日起,你不必再跟着我,由你来保护公主,随她去南瞑。” “左使,可你……”朔月面露惊诧。 “不必再议!我自会照顾好自己,还有……”容玦眸光一转,盯向对面石柱,“洛羽殇,你还想躲那儿多久?” 石柱上积了雪,反射着月光的余晖,看见她身穿浅色狐裘,头戴白玉簪子,嘴角噙着盈盈笑意,自柱后走来,朔月忙向前者行礼。 羽殇不予理会,只看着容玦,兀地笑了:“左使好沉得住气,见你家主上即将嫁作他人,都可装睡、不放于心,反倒见我来此,异常殷切,非得唤我出来,莫不是你家主上说对了,左使果真看上了我?”见他面色不改,沉默不语,她自觉无趣,话锋一转,“好了好了,开玩笑的,我来呢,主要是为了——明天自己的身份不被取代。舞女我当够了,南瞑王妃我还没做够呢,怎可拱手让与他人?你既不舍你家主上,不如你我合作……” “想是右使有所误解,”打断她所言,容玦揉揉太阳穴,“不管我舍不舍得,伏音自有她的选择,而这选择,你我都无法左右,至于你王妃的身份,本就是假的,哪里存在‘让人’一说。还有,我有必要提醒你,不管你以什么方法从南瞑澈的身边溜到我的面前,到现在这个时间也该回去了,否则后果……”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自信,”羽殇默叹,“可是,你可知,自信过头便是自负。因果,因果,什么因,什么果,容子夜,你不会后悔?你可知后果?” 容玦不语,转过身,慢慢下了屋顶。 见状,朔月忙向羽殇恭敬再行一礼,说了句“天色不早了,请右使早点歇息”便隐于一片黑暗中。 他可会后悔?会迎来怎样的后果? 后来,容玦常常想起羽殇问起的那句话,也常常会忆起那时的想法。他在想,她既已决定,他也无法左右,一切如她所愿,随她便是,所谓后果由他承担便是。可后来,他又时常会想,若是那时自己阻止她去又会怎样,没有人给他答案,现实总是沿着轨迹,一步步逼近着既定的结果。 拂晓,天蒙蒙亮。 她对镜理红妆,长发松散而下,系上层层红缎,一如当年那样。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伏音倏尔笑了,笑自己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膝上的狐裘被揉得有些脱毛,她轻轻搭在肩上,趁着天还没亮全,早点离开才是。 足尖点地,避免惊扰他们,蹑手蹑脚下了楼,却见一瘦弱身影立于门口。 “付伯,早。”她吸吸鼻,背上的包袱往里收了收,摆出一副与平常无异的模样,朝他问好。 “丫头,要离开也不说一声,害得付伯好一顿等!”瘦老叟背着手慢悠悠地言道,瞥了一眼处在震惊之余的伏音,“想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那点花花肠子怎能瞒得住我?” “所以,您是来阻止我,不许我离开的?”她缓缓清醒,移步到付伯面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您收留了我三年,我却无以为报,以后等我……” “你以为我是这么肤浅的人吗!”他佯装生气嚷嚷一句,静默一瞬,“唉~小哑巴,我这么一个天才自然知道,无论我怎么劝你,你都会离开,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此去凶险,欲求无果;得不偿失,失不得复。” “多谢。”听到此谶语,她淡然一笑,向付伯一辑,“阿伯,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会回来看您和小林的。” “得得得!丫头,别说了,想去就去吧。”付伯不再看她,轻轻拉开门,晨光射入,耀花了他的眼。 “那付伯,我走了。” 付伯听得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由嗔怪:“哭啥子,没出息!”又将她轻轻推出去,做一摆手姿势,见她身影渐渐远去,才默叹:“回来?你又怎会回来……”眼角渐渐湿润,方觉察身后有人,叹道:“你小子躲了多久?”言罢,关上木门转过身,看向容玦。 “付伯,你究竟是何人?为什么对一切都知晓?” “你也是来跟我告别的,去吧去吧,我这客栈太小,容不下你们几个!”不理会他的问题,付伯一瘸一拐地走远,嘴边是无穷无尽的叹息,“只是……” “此去凶险,欲求无果,得不偿失,失不得复,是么?”容玦接过他的话,走到他面前扶住他,“付伯好像知前因,也知后果,可否告知晚生?” “孩子,有些人已不是池中之物,尽早放弃,方可解脱。”付伯摇头晃脑地离开,“话已至此,你好自为之。” 容玦怔忪数秒,才微微放松了眉头:“好自为之……吗?” 城门外,寒风簌簌,马车在此停驻;守城的将士来来往往,盘问着来客,单单略过它。 “老大,那边来人了。”士兵吐着乡音,用嘴撇撇前来的红衣女子,“就是她?” 被称为老大的将士瞅了眼来者,敲了敲旁人的头:“你个榆木脑袋,明明见过南暝王妃的画像,怎么能把这个……”话没说完,耳畔就响起盈盈女声—— “你们是他派来接我的。”声音庄严又不失温婉,使前者不由转过头,恰逢看到这女子坚定明亮的眼眸。 老大反应片刻,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只见她身披薄袄、腰系红缎,脸上的疤痕在薄纱下若隐若现,空有一副好看的眉眼,随即玩味一笑:“姑娘怕是弄错了,我家主上派我来接的是他的妻,并不是什么怪物。”身旁小弟觉得此话欠妥,忙扯扯他的衣服,又不忘偷觑那姑娘的脸色,却见后者神色如常,眼中含笑,淡淡回了一句“是吗”。 就当小弟以为她准备黯然远去时,却见她轻轻揭开面纱,露出较好的面容,冷冷看着老大,语气轻蔑至极:“不知你觉得我这怪物与你们所等之人有几分相似?南暝澈真是有趣,竟找了你们这两个有眼无珠的榆木疙瘩来迎接我,你说,他若是知道了,你将他苦苦寻了四年的王妃差点赶走了,会如何?” 两人呆立片刻,齐声跪地:“王妃恕罪,在下知错!”其他守卫不知发生了何事,见老大跪地,忙止步朝着红衣女子跪下。 眼眸扫过众人,她静静言道:“马车。” “车已备好,在城外等候,王妃,请您随奴前往。”老大恭敬道。 她颔首示意,令众人起身,问他:“马车中可有他人?” 一旁小弟忙道:“有……”话未出口,老大瞥他一眼,接过话去:“陛下已在那儿久候多时。” 眼底划过一丝讶然,随即又归于平静,她随将士踏过城门,望见停驻的马车中有人轻轻用纸扇撩开帘子;倚门回首,她发现丝萝平静如初,欣慰一笑,可看久了,又发现什么都变了。守门的人、破损的老城墙、斑驳的石板路…… 是的,什么都不同了。 当年,自柳絮纷飞中送子夜离开,她会悲伤;自幻璃身披嫁衣前往南暝,她会不甘;如今,离开水镇丝萝,她五味杂陈,当头来竟仅剩平静……世间万千,真是造化弄人! 如果她眼力极佳,定能望到藏匿于百人中石柱后的容玦,也定能察觉到他穿过万千巷陌停驻在她身上的目光,可惜…… 转回视角,她步步走向马车,随口问了一句身旁的老大:“你叫什么名字?官职不小,何必自称为奴?” “回王妃,在下名唤赤凌,王上待我甚好,除了为奴,无以为报。” 在那一刻,她的脸色变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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