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暝澈还算是信守承诺。 伏音这般想。 此刻,她正身着繁复的襦裙列在女婢中,静候着座上人的差遣。这次,是她唯一的机会,重返幻璃、接近容玦的机会。 周围的小丫头在聊天,无可避免地,被伏音尽数听了去。她们说,幻璃使臣带厚礼前来巴结南暝,现已坐于殿中;说幻璃大不如前,想要赶紧找个靠山依附;说前来的使臣颇为俊逸,一瞻足以倾心,又泣身份使然,倾心却不可暗许……诸如此类,令闻之者一如伏音难免唏嘘。 她寻思,她幻璃几时出了个“道貌岸然”的臣子,竟令一干人等瞻之涕泣,她怎不知晓?这样一来,又该如何步下一个局,让他有留她不可的理由? 黏在脸上的易容人皮有些松动,她随手按了按,恐其脱落,被人识破。 先前,南暝澈见她脸上的疤痕烙印太明显,就令羽觞拟了个像样的模子,糊在她脸上,弄出这么一个假人皮来,实际上,就算她脸上没有疤也没有伤,她也仍旧会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来武装自己,毕竟“伏音”在幻璃是个禁忌,在一些人心中早就死了,相似的面貌注定会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这种方法在眼下看来是最稳妥也是最有效的。 羽觞随便拟定的模子也称得上是个美人,她在眼角处还精益求精地点了个泪痣。今早在伏音把这层膜贴到脸上后,打量自己的新面孔时,难免对她的技艺娴熟表示惊叹,只因木盆中隐约可见的俨然是个楚楚动人的美人,跟自个儿平日妖魔化的形象大相径庭。 旁侧的小姑娘戳了戳她,将伏音从神游中唤醒,又指了指宫墙一隅,说:“好像那人找你。” 顺手望去,见殷芙立在柱后朝自己招手,伏音怔忪一瞬,猜想是出了什么变故,移步前去。 殷芙将一面纱塞在她手里,小声说:“陛下派我给你送来,说是它对你有用。” 面纱有用?伏音读过各种戏本,自是知道面纱这一物件可以利用人的猎奇心理,以及他们对未知事物探索的执着,著成不少风流轶事。可这些与她又何干?难不成南暝澈是想让她对那使臣使用美人计? “还有,”殷芙伸手将伏音脸上刚铺好的“面团”撕下,“洛姑娘说,它现在于你无用。” 伏音不解,却听殷芙继续道:“她说,你无须告诉他自己是谁,只要装作若无其事,他就会想方设法将你带走。” 语毕,不及伏音反应,她便恭恭敬敬朝伏音鞠躬,退入殿内了。 他们是什么意思?是让自己相信自个儿的容貌足够惊天撼地,能够让一人隔着面纱观望便能纳入旗下?还是收集到什么新奇情报——是那个使臣大人饱含扶贫助弱的热情,渴求英雄救奴隶的戏码?…… 回归队伍,戴上面纱,乃至紧随人潮走近大殿前,伏音一直在心中思忖着以上种种,直至在使臣面前埋首站定,将手中果盘放在桃木桌上时,才被紧张感冲淡、取代。 “……幻璃使臣真是有心,不远万里,饱受舟车劳顿之苦前来南暝献礼,本王心中甚是感激,定不负尔等之恩,会与幻璃同舟共济,让其重现昔日辉煌。”南暝澈居于高位,将杯中美酒摇了又摇,漫不经心地说着场面话,见宫婢已入殿内,他凤目一抬,落在伏音身上,眼中略带戏谑,轻语道,“使臣奔波已久,莫不好好品尝下我们南暝的葡萄美酒?” 伏音会意,低眉顺目,将酒壶提起,为这木头使臣斟酒。 叫他木头使臣也是有原因的,她进来半天,而这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不是木头是什么? 也不知是因紧张还是什么,伏音自站在桌前就浑身不自在,不敢直视面前这个据说是风姿卓绝的木头使臣,总觉得有不只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又听那烦人的南暝澈斥道: “谁准许你戴着面纱进大殿的!” 陷入自我情绪的伏音自顾自地将杯中酒斟满,又轻轻放下了酒壶,对南暝澈的训斥置若罔闻。直至察觉到气氛的异样、空气的凝结,伏音才渐渐意识到他训斥的可能是自己,忙跪地,求饶恕命的话尚未开口,转念一想:戴面纱不是他的授意吗? 疑惑滑过她心头,又慢慢消逝溶解,取而代之的是心下的了然。 好啊,南暝澈,这就是你让我引他注目的方式? 自以为知晓他的意图,她刚想展现自己的巧辩之舌,奈何早有声音在身侧响起: “南王息怒,她不过是个小小宫婢,在这种场合处置她莫不是有些不合时宜;更何况,她以纱遮面的原因无非有两种,此等原因都不足以给她判罪。” 声音不急不缓,从容有序,一般人听来想必会觉得如沐春风,可落入此时的伏音耳中,恍若惊蛰寒蝉。 与他相见,比自己想象的时间要早多,早到她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崩断了心中的弦,抽在身上竟是如此措手不及、狼狈不堪。 她从未想过,裴渊派来的使臣会是他。 她早该想到的,毕竟现在他得尽裴渊的赏识,在幻璃混得风生水起、裴渊器重他、倚仗他,这一点,她应从得知他被封为连城侯的那刻就该想到的。 她俯首在地,不敢起身,不愿回望,只能用外表的胆怯掩饰心中的恨意与不安。 “哦?说来听听,哪两种原因?”座上人起了兴致,把玩着手中玉佩,眼神却无意似的扫过俯身在地的伏音,见她身子略微发颤,他的手莫名地顿了一下,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将视线投向她身侧那个规规矩矩的白衣青年身上,好整以暇期待着他回答。 “回陛下,一是她容貌受损,难以示面,不得不用薄纱遮面,”他俯身,将她轻轻拉起,知其身体微颤,又猛然抓住她手腕去探求她的脉象,“另外便是,此女对臣芳心暗许,想借此来吸引我的注意。”举座皆惊,少不了交头接耳,议论起外来使节的轻浮言语,就连旁侧的羽觞都颇感诧异,不知自个儿师弟今日是中了什么邪。 伏音讶然,侧过头看他,却见他神色如常,像是先前言语不是从他口中说出一样,她惶然地意识到,岁月如梭,曾经的少年成了怎样,自己其实一点儿也不知晓,想要抽回被扼住的手腕,却被那人掐得牢固,挣脱不得。 南暝澈凤目微眯,缓缓吐字:“如此说来,此女竟敢公然魅惑使节,更留不得了。” 伏音心下一噎,怒目瞅着座上人,那厮却好像没察觉到似的,双目紧盯着容玦,余下一手轻敲扶手旁的案几。 “陛下此言差矣,用词也偏颇了些,‘魅惑’的前提是一方对另一方无意,这样一来她便构不成此等罪名。” 他的声音清亮地在大殿响彻,在座群臣回味再回味,不由都倒吸一口凉气,此等奇闻,前所未闻,见所未见!更有好事者,发现座上陛下面色不善,将敲击案几的手顿了顿,经大脑组合发酵,编排出一则“两国翘楚为争一婢女剑拔弩张”的故事来,之后的几个月里,又在市井传颂着能够验证此故事真实性的依据,而这依据大多来自今日两人的对话。 听其所言,南暝澈手指微顿,复而又扫了伏音一眼,见她眼中划过疑惑,又抿了一口烈酒,悠悠开口:“哦?使节莫不是看上了这名女婢,想将她带到幻璃收归门下?” “正是。”容玦回答得干净简洁,竟令南暝澈甚感不快。 他早已盘算好了一切,包括怎样让容玦不得不把她带去幻璃,包括如何让她一步步毁掉他毁掉裴渊,包括让她何时离开何时归来……种种一切,本应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是……这个人竟一上来就超乎常理,向他讨人,打乱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切! 这种感觉很讨厌。 特别是……看到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 南暝澈握紧拳头,笑声却先一步传出:“看不出使节竟是个性情中人,既然使节对此女有意,本王把她赏给你便是!”语毕,他自斟一杯酒,举杯庆贺,仰脖饮尽。 “谢陛下成全。”容玦行礼谢过,又商议起幻璃欲与南暝开商互市的事来,群臣虽对先前之事心中纳罕,但见当事人们神色无虞,又不敢大肆畅言,只得将疑惑深埋心底。 商议时间达半时辰之久,最终以“幻璃每年奉上十万两黄金,南暝同意互市并减税”告一段落,期间,有心之人发现,那蒙面女婢一直默然站在连城侯身侧,眼眸暗淡,不见雀跃,不知在寻思些什么。之后,座上人似是龙心大悦,回赠幻璃数匹战马与布匹,又准备将数十宫婢全数送给幻璃王,被连城侯婉言谢绝,说是幻璃宫人手足够,不便安置她们。 谁知,南暝澈话锋一转,谈笑道:“听闻连城君尚未娶妻纳妾,不如今日挑选一二,本王允你带回幻璃,坐享齐人之福。” “陛下美意,臣不胜感激,但臣之所求乃‘一生一世一双人’,既已选过,便不愿多选。”全场静默,有老臣难以置信般,看向站于殿中央的青年,后者拱手而立,神情肃穆,未沾半点玩笑嘲弄之感。 手指麻木,连全身血液涌动得厉害,许是周遭环境太静,伏音感到心脏“咚咚”的跳动声清晰地在耳边放映。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他认出了,也许是,不然他说不出这么古怪而戳中她软肋的话;可是,在他心里,她已经死了不是吗,亲手被他的“灵缺”所杀不是吗?所以,遇到个同她一模一样的人,他会饱含愧疚,譬如方才? 愧疚,愧疚,再多的愧疚都已经没用了,容子夜…… 最后,她转头看向那个信誓旦旦许下承诺的人,眼眸中闪过泯灭情谊的冰冷,同时,她听见座上人悠然的、好似酣畅淋漓的笑声,他在说,如此甚好。 盛宴过后,她混在容玦随行的侍从里,踏进了幽兰居。 空谷幽兰是南暝接待外来宾客拟定的住所,格局不大,里面却是傲竹破板而生,白鹤临溪而居,甚是高雅。常言道,曲径通幽。她跟着一干人等,拾阶而上,对这一字眼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同时也自个儿琢磨出南暝先辈将这一幽境定为外宾住所的缘由——莫不是想让这里的溪水将来客润泽润泽,方能使他们放下野心与政治抱负,寻个类似的故居做名隐士? 伏音脑洞开大,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难免放下了戒备,甚至连容玦屏退左右都没注意到。 让她回过神来的,是他缓缓走近并揭下面纱的动作。 彼时,正有泉水涌出,溅湿旁侧石阶。 她惊得一颤,下意识想夺回他手中面纱,忽听他赧然一句:“对不起,伏音,我来晚了。” 她心下一跳,随即退后一步,低眉顺目,回避他的眼眸,柔声道:“公子可是认错人了,小女名唤灵心,五岁起就被编入奴籍,与那早被处斩的罪妃一点关系也没有。” 胡编几句,鼻梁早就沁满汗珠,加之这个容玦听完后不发一言,她心下忐忑,手黏糊糊的不知该何处安放。 风水轮流转,她从没想过,竟会有这么一天——让她连偷觑他的勇气都没有。 他的脚步渐渐逼近,她看见他衣角的纹样绣得精细,从前她总会想象容玦褪下那一成不变的玄衣、换上华服的模样,如今终是见到了,可他却早已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如洪水猛兽,静候着,伺机而动。 他不安分地用手抬起她的脸,强迫她与他对视,见她面有羞愤,又放开手,淡淡道:“不信。” “想不到堂堂连城侯是如此荒唐冒失之徒!灵心已道不是那个有失体统的罪妃,侯爷却扣定了灵心‘伏音’的帽子,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全是哄人的!如此说来,侯爷与那罪妃定然有旧情,灵心这一去竟是当了他人的替身,呜呜——”言毕,她掩面而泣,继续抽噎,“早有人说,我与罪妃甚是相似,灵心还不信,今日见侯爷风采卓绝,甚是倾心,又得侯爷殿前那般青睐,内心本是雀跃不已,没曾想、没曾想……” 她将自己平日眼观之情景、耳闻之戏书打磨尽演绎一番,引得先前屏退的侍从纷纷窥望。 容玦默然良久,将一方帕递向伏音,道:“如此,确是我的疏忽,我这就向陛下奏请,还姑娘本来身份。” “别别!”伏音忙拭干眼角之泪,急忙拉住他的衣袖,又忽觉不妥,松开手讪讪开口,“话已出口,侯爷怎可收回?灵心既已被陛下许给侯爷,就生是侯爷的人,死是侯爷的鬼了,您要是这时候再把我送回去,只怕我也不想活了,灵心自知不能成为侯爷夫人,只求侯爷能收留我,让我做个小丫鬟,侍奉在您左右……”这一席话说得着实感人,伏音头一次觉得自己可在戏院谋个职位,养活自己不在话下,奈何她感动了旁人,感动了自己,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容玦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 那一刹,她只觉得头顶发麻,如芒刺在背,骨鲠在喉。谁知,他却道: “可以。”声音淡漠,眼眸疏离,如雾如烟,仿佛先前所言尽是幻象。 她怔了怔,才注意到他早已把束起发撒下,白衣隽秀,当真对得起“侯爷”的称谓,又想到该回应句什么,才结结巴巴开口:“多、多谢侯爷。” 他摆手示意,她认得出,是叫她退下,她依言起身,却又听他淡淡开口: “我从未见过连疤痕都和她一模一样的人,你是第一个。” 她呼吸一窒,巧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侯爷久居深宫,难免碰到的新鲜事太少。” 他忽然话锋一转:“你叫灵心?” “是。” “他给你取的名字?” 他?伏音寻思一瞬,想得出他说的“他”是指的南暝澈。不错,这确是南暝澈帮她拟好的名字,说她既是灵果,以“灵”字打头再好不过。可容玦问起名字由来又有何意?无心询问,还是有心试探? 她干笑两声:“侯爷说笑了,灵心不过是个女婢,陛下怎会和我相识,又怎会给我取名字。” “陛下?我几时提过陛下?”他摆出一副欠揍的纯良面孔,温言道,“我问的自然是令尊,怎会扯到南暝王的头上?” 她一时语噎,在心中腹诽不止:若说南暝澈是只张牙舞爪的大灰狼,他容子夜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老狐狸,好整以暇,挖好坑,等着她往里跳。 她跳进去过无数次了,从以前到现在,可是以后,她再也不愿踏入这无休无止的牢笼之中,面对着那些看似蜜糖却是钩吻的毒物。 回过神时,她不知身旁何时来了个年过五旬、头发花白的长者,正疑惑,又听容玦说:“安伯,给她安排个住处,以后她便要和我们同行了。” “是,侯爷。”长者颔首,又转身对她说,“姑娘请随我来。” 临行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容玦,他却不再看她,负手站在竹下,出神望着旁侧泉水,神情淡漠,默然不语。 她跟着安伯绕过各个曲径,一路上,安伯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对着她絮叨个不停。 安伯说,侯爷这一年过得不易,在朝野朝下受尽权臣的编排;她心下冷笑,默问,这世间又有何人是真正活得痛快的?他既已投奔了裴渊,就该做好被人挤兑、轻视的觉悟,世上哪有得到东西不付出代价的道理? 安伯说,侯爷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只盼着一人回来;她忽地想起那年那日,羽觞找到自己没头没脑说的那番话来,她说,她的小师弟对自己一往情深。她想,“一往情深”这个词是永远不会用在容玦身上的。过去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安伯又说,他认识侯爷多年,却一直没陪在他身边,细细追问才知,他原是池昼将军的旧部,本已隐居边境,见容玦重返幻璃都城,便赶来想陪在他身边。 她问:“您逢人就告诉这些往事吗?” 安伯笑了,两颊的肉堆砌成一团:“怎么会,我只告诉了你。” 她不解。 “侯爷从不让我给人安排住处,姑娘你是第一个,所以我就估摸着,姑娘你于侯爷而言是不同的吧,一不留神就把这些全说出口了。”最后,他指指院中门,嘱咐几句,便离开了。 伏音掩住门,只觉得心中忐忑不定,胃中翻滚得难受。她撩开袖子,轻敲玉镯两下,犹豫片刻,开口: “容玦打算近日启程,今晚子时三刻,赤凌墓前相见。” 很快那玉镯有了回应,“泠泠”鸣了两声,伏音再敲,它道:“我的小王妃可真是听话,刚刚打入内部,就向本王通风报信,我还以为你见了老情人,马上会弃了新欢呢,没想到你竟和本王一样有骨气,值得嘉奖。” 伏音不再理会他,合衣倒在床榻上,满脑子都是容玦方才的一言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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