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玦在淑厅坐了会儿,远远瞧见裴晏缓步前来,随行的还有他的太傅和侍女。 “哟,表兄,”裴晏挑挑眉,“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说吧,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听闻东芜别馆丢了一名名唤文竹的侍女,我奉王上之命看看殿下这里有无多出什么来。”容玦不紧不慢道,随即又将目光移到他身后的侍女上,“这不,果真多了。” 裴晏拍案,怒斥:“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容玦冷冷开口,“殿下掳掠她来,不过是为了在东芜公主旁侧安插奸细,依子夜看,甚是不妥,一则向王上展示你难以掩饰的贪权之心,二则惹得东芜那方不快难以收你为乘龙快婿,正所谓‘多行不意必自毙’。” “住口!”裴晏气到青筋尽显,“容子夜,你现在就是我父王养的一只狗,高兴时给你点骨头吃,等到他新鲜劲儿一过,你就会像你的傻父亲一样埋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容玦闻之面色不改,只瞧着他后面的侍女:“你就是文竹吧。” 那侍女愣了下,随后连忙点头。 “你们公主找你都快找疯了,等会儿就随我离开这儿,寻你家主子去。”不知为何,容玦觉得与这侍女有着说不出的熟络感,仅是瞧着她的点头的动作,他就觉得好似前不久在哪儿见过一般。 “容子夜,你以为这是谁的府邸?岂是你说来就来,说把人带走就把人带走的地方?” “太子殿下,我是奉了王上的口谕,再说,文竹是东芜远客,再不济也轮不到殿下你来拘役。”容玦起身,携了伏音就走,临行前忽转过身看向裴晏,“殿下,当年幻璃先王是怎样暴毙的,罪魁祸首是何人,你心里清楚得很,他们不说我不说,不代表赤泽能做一辈子的替罪羔羊,也不代表你们能一直安枕无忧!” 说这句话时,他明显看到裴晏脸色一白,而身旁那名唤作文竹的侍女也是身躯一颤。 “想必,”他的目光顷刻间变得尤为犀利,“我爹之死与舅父也脱不了关系,阿晏你是知道的,对吗?” 他本还心存疑虑,但见裴晏脸色灰败如土,便知晓自己所言非假,而后他大步向前、头也不回,离开了这座压抑的府邸。 忘了身后还跟了个被掳掠来的小侍女,他走的很快,依伏音的角度来看,很是大步流星。她好不容易跑着跟上了他,哪知他前脚一蹬,后腿一跨,就上了马,留她在原地,视她若空气,直至她朝他气急败坏地喊了声“喂”,他才慢半拍地朝她的方向看过来,面色多显茫然。 “姑娘可还有事?” 伏音愣了一拍:“你、你之前不是说,要带我寻我家公主吗?” 他点点头:“嗯,你已经出了东宫,回别馆的路你认得吧?” “认得。” “那就是了。” “……” 伏音想,容玦真称得上是个话题终结者,每次在她想说什么做什么的时候,他总能凭其“干净利落”之舌让她无言以对,这一次也不例外。 “你就不好奇,我有没有答应太子?毕竟帮助他也是有利无弊的善差,我没理由拒绝的。” “与我何干,”他轻笑,“你左右不了阿蒙沙公主的想法,所以你拒绝与否于过程于结果一点关系都没有,更何况,这些与容某更是无关,实话说,我不清楚姑娘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难道是……把我也拉入了你们的‘豪赌’之中,届时不论谁赢,你都能从中捞上一笔。” 她被唬得一愣,想不到容玦这个脑袋瓜竟能把她的善意曲解成这鬼样子,叉腰怒斥:“捞上一笔?你丫是妄想症或是富贵病犯了?小侯爷,是病得治,没好就别出来瞎逛,而且本姑娘刚才只是……”她突然一顿,居然兀自茫然起来。 只是什么…… “只是什么?” 他的声音跟心中所问同时响起;她扬起头,看向他的眼:“只是想告诉你真相。” 他的眸子倏忽一亮,末了不留痕迹的移开视线,问道:“为何想要告诉我?” “我想帮你。” “帮我?”他看着跟前的女子深吸一口气,好似下定了不小的决心。 “是,我想帮你,想同你分享我所经历的事。” 他眉梢一跳,觉得这女子说出的话越发匪夷所思,不由道:“文竹姑娘,我们这才是第二次见面,没有熟络到可以‘分享’的地步吧,更何况……” “容子夜,”她忽然唤他名字,把手搭在他手上,“你以为我是谁?” 他被噎住,因脑海中随即跳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怨不得、怨不得……近几日他总觉得待在府中的“灵心”有点怪,但具体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因行为举止都没有什么问题,该吃吃该睡睡,连说话语气都承袭着以前的习惯,只是有时候她会忘记许多事,比如,她知道他已经得知她的身份,所以前段时间跟他的相处算是开诚布公,反观这些天来,她过于小心翼翼,生怕演毁“灵心”这一角色似的。 现在想想,倒也说得通了。 只因那人不是那个人。 “以前你就是这样,从来都不向我分享你的喜怒哀乐,高兴时你笑,难过时你也笑,面对我,你向来都是那么小心翼翼,生怕我知道你是池昼将军的独子。那时候我不懂事,从来都没顾虑过你的感受,我玩闹,让你陪我一起玩闹,受罚的却仅是你一人;我在知道你的身世后,就将你扔得远远的,送到西泽去;之后,你寻到我,我又转身离开,外界说什么我还信什么,那段时间我恨你恨的牙痒痒,你知道吗,我还发过誓,说我要替父王母后报仇,说要让你付出代价……” 现在想想我可真是傻,明明你是这个世界上除亲人外对我最好的人,我却不相信你,怀疑你,我……”她的眸子极亮,眼里写满了坚定,而脸颊却异常通红。 “所以子夜呐,以后不管他们怎么说,我都会相信你,我发誓!” 慢慢地,原本震撼的心也安定下来,一跳一跳,恢复了先前应有的韵律,他听得出,亦能感受得到自手背传来的热度——纵使覆在上面的小爪子冰凉刺骨。 那双小爪子一直以来都不怎么热乎。以前每至秋冬,他都会把火炉升好,等着它那挑剔的小主人享用,而它的主人总会挨着火炉做上半个时辰,然后挪到他身旁,趁他熟睡,将手偷偷塞进他衣袖里,这一塞,就是好久。至于有多久,完全取决于他的熟睡时间。不过她不知道的是,他睡眠很浅,再细微的动作也能将他弄醒,何况是一双冰凉的手,所以多半时候,他都是醒着的,大多对于她的做法有些恼意,可在他的记忆里,他一直以来都没有阻止过她的这一行为,甚至没将“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数搬出台面来讲,具体原因他忘记了,兴许是因他懒得搭理,兴许是看她冻得确然可怜,不忍拒绝,又兴许是喜欢看她浅眠时不吵不闹的温顺模样。 他将自己的手抽出,觉得实在不应该让这么一个小巧畏寒的手继续为他遮挡冷意,可它的主人显然是曲解了他的意思,那双手放也不是,继续伸着也不是,她一时间有些讪讪,原先眼神里写满的笃定被迷茫和仓皇取代。 看到她失措的眼神,他下意识里握紧她的手,一牵带她上马,在她恍神错愕间,自她耳鬓轻轻道: “伏音,谢谢你。” 她心头狂跳,只觉马蹄声声,纵响彻大地,却难以匹及心底颤动的万分之一。 可惜她还是高兴地太早,只因这厮像是不愿让她继续欢欣下去似的,在她讷讷开口,向他询问他们即将去哪儿时,他却道:“反正不留在这里,若是你想继续留在这儿,等被裴晏逮个正着,我也绝不拦你。” 这半是调侃半是不经心的一句话足以伏音好不容易营造出的“粉红色泡泡”戳破,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想起先前自己的种种行径简直无地自容,恨不得马上逃下马、挖个地洞钻进去,想法尚未来及实现,身后又传来那厮的声音: “喂,怎么不说话了?”他边纵马,边歪头看向她,又拿手扯了扯她脸上的面皮,“做工还挺精良,这么扯都扯不坏,难不成是洛羽觞帮你制的?嗯,想也是,整个幻界也就只有她能制得出这种仿真度极高的面皮,也就只有她可以轻易模仿别人而不出重大纰漏……喂喂,放轻松,你瞪我干什么,瞪我就能收回你之前说的话吗?” 她忽然觉得今天的容玦格外欠扁,现下嬉皮笑脸的混蛋模样一如最初树下那个猖狂至极的少年。 “我说什么了?”她不解。 “你说你相信我,还说过喜欢我。”他答得脸不红心不跳,很是自然。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她猛然一顿,因她想起自己确实说过。 那时候,她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他,足足花了几天策划出那场盛大的告别——包括研究他的活动轨迹,包括到药店买到立刻见效的迷药,包括凭借何种方法引他上钩,说白了,当时兜了那么大的圈子,一是为不受阻挠前往南暝,二是为了能够了却前半生的心愿,即跟暗恋之人表白。 她不得不承认,那是她生平以来最色胆包天的行为——把他迷晕、夺走他初吻、在瑟瑟寒风中对着一大活人说出掏心窝的话,她以为他们会“山长水阔,相会无期”,所以才那么肆无忌惮,哪知这天上的神仙却不甘于此,在他们的命簿上又各自添了几笔,让她兜兜转转,又回到他的身边。 “两年前,在客栈屋檐。”他补充道,“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即使容玦脸上未沾揶揄之色,但一回想自己那时干过的荒唐事,伏音就觉得脸上烧得火热,又忽觉不对,忙道:“你没晕?” “嗯,那种剂量的迷药对我而言不算什么。” “那你当时为何……” “你既不愿我知晓,我又何必醒来?你既意在南暝,我又凭何阻拦?”他淡淡道。 “不是,我是想问,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实际上,她想问,既然当时他意识清醒,为何没有推开她。可话到嘴边,却难以启齿。 容玦观摩着她的神色,霎时明了,面上有些泛红,道:“哦,时间太短,我没反应过来,再说了,我……” ……我乐意。 还没等最后两个字说出口,突有利器朝他飞来,容玦神色一凛,迅速拔出灵缺,将其打落,与此同时,有一青衣人翻旋落于马侧,一记横扫,使马嘶鸣不已、前倾翻折,见此情况,容玦忙携伏音飞身下马,而后重拍马匹后侧,烈马受惊,长越而起,绝尘而去,伏音拾起地上一尖细长枝,朝那青衣人掷去,不想,却被后者拂袖击落,容玦将灵缺塞给伏音,又从袖中掏出符纸,默念法诀。趁青衣人失神,伏音携灵缺至青衣人跟前,青衣人却避让不已,似恐袖中利器伤及于她,两人过招数回合,大多以伏音为进,青衣为守,容玦、伏音二人皆看出端倪,均停手。 “阁下何人?”容玦将伏音护在身后,凛然发问,“何故掷我利器、伤我马匹?明明武功远过于她,又因何故招招退让?” 见青衣人身材魁梧、皮肤黝黑,长得颇具异域色彩,加之身手武功皆居上游,面容亦称得上是相貌堂堂,伏音不免想起一个人来:“你该不会是……” “东芜神兵军将领,拓木哲。”容玦接道。 “你倒是不笨,”青衣人道,又将目光转向伏音,眸中闪现诸多不解与痛楚,“阿竹,他给你灌下了什么药,你竟不记得我了?” 伏音一愣,这才想起自己面上还挂着一层皮儿。 容玦失笑:“她如若果真失了忆,便也会连失忆的原因一并忘了去,又怎能解你之惑?更何况,她并不是文竹,只是暂时地借文竹的身份生存而已。” 拓木哲愣住,仅看着他的“阿竹”把脸上的假面揭下来,露出一张疤痕交错、烙有奴印的脸来。 “瞧吧,我不是文竹,”伏音道,“至于文竹本人,她还没到幻璃时,就被我朋友替换了,依我看她还在你们的家乡。” 许久,拓木哲猛然向容玦鞠躬:“对不起!我以为你夺人所爱、枉为君子,才用暗器袭击了你,实在抱歉!还有,你们帮阿竹逃脱,大恩无以言表,以后只要你们有用得上我拓木哲的地方,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伏音忙止住他,因动机没他说得那么好,神态难免有些不自然,单问道:“你这次大老远地来幻璃就是为了寻文竹姑娘?” 拓木哲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又摇头。 “原本我还想去见一个人,这样一来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很久后,她听见他如此道。至于去见谁,又因何迟疑,那是人家的自由,伏音见他没有要说的意愿,本八卦万分的心也渐趋平静,失了一开始的兴致。 她突然想起容玦,几年前,他也是这样不远千里遍地寻她,现在想来,那时能被他寻到,真是人生一大幸事。细想着,她不由朝那人觑了一眼,好巧不巧,刚好与他的目光相撞,他意识到,随即别过脸去。 “看我干嘛?我脸上又没字。” 伏音托腮:“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反正你又离我不远,脸盘足够大,我用余光看刚刚好。” “……” 伏音往一边儿挪了挪,被他们俩人视若空气的拓木哲却朗笑道:“你俩真像未长大的孩子。”说完却兀自沉默了。 后来,拓木哲与他们告辞,欲回故里去寻文竹。 伏音望着他的背影,低低默叹一声。 “喂,人家回家你悲伤个什么劲儿。”容玦调侃道。 “我是为我家黑公主伤心。”她只说道。 据传闻,阿蒙沙跟拓木哲一起长大,两人算得上是“竹马绕青梅”,她打小就曾许过诺言,称长大后一定要嫁给拓木哲做媳妇。一度疯狂追求过,甚至跪求自己的父王赐婚,谁知拓木哲却已“有心上人”为由回绝了姻亲,那所谓心上人又是她身边的一名婢女。现在她伏音“做好事”放那两人逍遥快活去了,但这对阿蒙沙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加之,只能徒增她的感伤罢了。 然,不及她反应,容玦却突然掰正她的身子,轻捏她的脸,手指在烙印处摩捻间却有凹凸不平的触感,他徒然一惊,正色问:“他果真让你去了水牢,入了奴籍?”他原本以为这只是南暝澈打的掩护——让洛羽觞用防化色料绘出的图案,没曾想这却是真真切切用赤铁烫上去的烙印。 南暝澈是真狠,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待自己最为珍视的人。 容玦想。 她不以为意地说笑:“不去水牢难不成去冰窖吗?” 他却如鲠在喉,仅是放下了手,握紧拳,哑声道:“走,我带你回家。” “家?”她重新念叨一遍,“我的家从不在那里,而是在宫墙之内。” “子夜,自我离开幻璃的那日起,我无时无刻都想要回去,但却不是现在,更不是回到那人赠予你的宫宇中去。” “留在阿蒙沙身边,我会有更多的机会接近裴渊,”她仰起头,坚定地看向容玦,“你曾说过,既不会助我,也不会阻我,所以……” “请你在旁观望着,不要插手,迟早有一日,我会用他的血祭奠我族上下百余号人的亡魂!” 容玦心底一震,各种心情冗杂在一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沉声道:“我反悔了,复仇我来,你随我回去。” 未及伏音回出那个“不”字,先前跑走的烈马携了一干援兵赶来,伏音见状忙扭头贴上了面具。为首的见了容玦半跪请罪,又询问刺客何处,容玦只道没看清就让他逃了,前者又问逃去了何处,伏音随意指了个方向,前者就遣了一波人寻人去。 伏音这才知晓容玦拍走马匹的用处,越发觉得这马儿乖巧,就轻抚马鬓,理理它的毛发。 为首的见那马儿待伏音极为亲昵、毫不认生,深感诧异,只道:“也奇了怪了,这前朝公主的马除了侯爷对谁都爱答不理,对文竹姑娘你可真是个例外。”旁边的轻戳了下说话者,暗示他的同僚侯爷在此,在场的谁不知道前朝伏音公主是容大侯爷的禁忌。 伏音的手微顿,笑道:“巧了,这马儿和我很是投缘,不知侯爷可否把它赠予我?”旁边的侍从皆屏息,想:这东芜来的小侍女也太大胆了,向侯爷索要什么不好,偏偏索要个那位公主的爱宠,啧啧,纯粹自找苦吃。 哪知他们的侯爷眼皮都没抬,淡淡应了句:“好。” 众侍从大跌眼镜,只见那小侍女牵了缰绳,向他们侯爷恭恭敬敬行了个告别礼,又听她道:“多谢侯爷今日相助,时间不早了,就先告辞了。”随后上马,疾驰而去,依他们来看,很是猖狂。 而他们又见自家侯爷抬起头,像那猖狂女远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多掺深意;为首的顿悟了,想——他们侯爷的“第二春”可算来了。 哪知好景不长,这个所谓“春天”没持续多久,他就替自家侯爷收到宫中发来的请函,字面上显示的是狩猎,实际上却是东芜公主阿蒙沙的择夫比拼。那为守的侍从摇摇头,感叹道:看来侯爷首当其冲地被纳入候选人名单里了,不妙啊不妙,凡事多而不益,春意若是太浓,不就酿成了“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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