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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那年,他被阿爹领着去探望压入牢中的母亲。  那日天降大雪,视野里白茫一片,当他快至宫门,抬头仰望,只能看到一个被裹成球状、粉雕玉琢的女童。  那女童很小,看着比自己还小,两侧均梳着短髻,一双水灵灵的圆眼从裘帽下探出,乍一看像只小鹿,很是讨人欢喜。她在宫墙边上坐着,两腿极其不安分地前后晃动,一副天真烂漫的娇蛮模样。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来。  他记得当日脚踩盛雪发出的“咯吱”声,记得自己低头缘着地上前人走过的车辙,任阿爹牵着向前行走。  阿爹路上甚少说话,只是在踏入宫门前对自己说了句:“夜儿,莫要胡乱言语,切要谨记。”  现在想想,阿爹应是怕自己随便说话,惹恼旁人,招致些不必要的祸端,可那时自己却不懂这些,心里憋着的疑问在见到阿爹的肃容后均换作似懂非懂的点头。  他发誓,若不是那女童接下来做出的举动,他真的会把她遗忘,一如好多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过路人一样。  女童为自己的顽劣行径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右脚上的绒鞋经不住她的晃悠脱落掉地,刚好掉在他的身侧。  他被吓一跳,还是捡起了那只没入雪地的鞋。  它很厚实,质地也很好,边侧针脚细密,显露在外的丝线甚微,一看就知出自宫内顶尖的匠人之手。  他正出神,突觉手上一空,原是手中绒鞋已被从宫墙上一跃而下的女童夺去。  “谢谢姐姐!”生怕他听不见似的,她喊得极为响亮,又当他和阿爹的面往那雪地上一坐,把绒鞋穿上,又爬起来,,生龙活虎般拍尽黏在棉裤上的白雪。  他起先一怔,反应过来后涨红了脸,偏偏发作不得,孩子气地辩解道:“我才不是女孩子!”  “哦?”她歪头想了想,突然身子前倾,脸颊凑到自己面前,“长得这么漂亮,还说自己不是女孩子,撒谎!”  他的脸红得更厉害,往后退了一步,扭过头嘟囔:“说不是就不是!”  她一脸认真:“赤凌说,说谎的人鼻子会长长的,你可得小心点。”  他便噤了声,不再搭理她。  “小姑娘,你是哪家的啊?”许是她的举动太过荒唐,阿爹拦住她笑着问。  “父王告诉伏音,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讲话,我既不认识你,怎能告诉你我是谁?”说着,她冲阿爹做了个鬼脸,撒丫子跑上了宫墙,留下他和阿爹面面相觑。  “伏音?”他仰头看向阿爹,面露疑惑,“哪个伏音?是那个害母亲被抓的伏音吗?”  “整个空灵幻界哪里还有第二个伏音?”阿爹默叹,蹲下帮他整了整绒帽,“不过夜儿,这怨不得她,命运无常,这哪是她能掌控的事?”  那时,他却难消心头怨恨,将母亲遭逢的不幸全全归咎到那个名唤伏音的女孩上。  现在想想,这才是她和他的初见,自他从雪地中捡到她的那双鞋起,一切就已注定了,注定他会在几年后的那棵榕树下与她重逢,注定那个如鹿般灵动的女子,会在往后日与月的更替间慢慢嵌入他的心扉。  命运的捉弄,当真令人捉摸不透。    在河畔寻她,怎会突然忆起很久以前的事呢?  他想不通。  兴许是因长街灯明,视野里有几个妙龄女童稳坐桥边,有意无意晃着腿,才让自己想起了过去的她吧。  血咒的感应越来越微弱,胸腔的刺痛感较在酒馆时已有了明显的舒缓,这就说明她应在某处得到了很好的诊治。  容玦的脚步渐渐慢下去,桥上湖边的嘈杂声多到快要将他淹没。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有个梦想,想成为她的盖世英雄,能在她最需要自己时出现,可事与愿违,好像每一次他都不在,甚至在朝夕相处近十载后,需经他人的提醒才能辨识出她。  其实若不是付小林早间提醒他,他压根不会把阿蒙沙跟伏音往一处想。  人人都道他容子夜倨傲,却不知,他骨子里实则极度自卑。  正如若干年前,她都未曾留意到他,他就仓促地低下头一般,仿佛再多看她一眼,就是对神灵的亵渎。  没错,亵渎。  面对着她,在他身为戍边将军之子的时候,他心里涌出的就是这种自卑感,更别说得知自己身上流的是裴渊之血时了。  此时,圆月以烟花为伴,偕同升至高空,其光芒散落浅川各处,亦遍及两畔,孩童向大人讨来银两,到卖货郎那里买来花灯互相玩赏,老人将铜钱自桥头投入许愿池中,闭目合手祈求来年平安,庙前苍柏扯着一条条迎风作舞的红线,红线中央栓着一根丫杈,两头牵着相恋的青年男女。  一切都是那么安乐祥和。  容玦走过喧闹的街市,看路旁灯火明了又暗、熄了又亮,最后注目于河畔一侧,河畔中央有一只船舶,船舶之上有一戴草帽女子摇着桨,待看清楚,竟生硬地停下脚步,最后飞身踏波寻去。  那一刻,他觉得浑身涌动的血液都变得苍劲有力起来,可真正到她面前时,却像个霜打的茄子,止住了原先预备的动作,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子夜?”她困惑极了,打了下他滞留半空的手臂,笑问,“你这是做什么,小别胜新欢?”  容玦讷讷收下手臂,小声说了句:“你说是便是吧。”烟花不合时宜地响起,将他的声音尽数掩了去。  “你怎么样了?”“那位姑娘呢?”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均是一愣,倒是伏音起先回过神,顺着他的话答:“我不过是在灯市游玩,能怎样?倒是你,不跟你的那位故人叙旧,反倒来了这里,不怕她生闲气?”她调侃着,又将头上草帽撤下,冠到他头上,“你身份特殊,穿着这身月白衣裳太过扎眼,还是戴上它遮挡为妙。”  戴上个草帽就能遮住月白衣裳反射的光辉了?容玦哭笑不得。  “是我的错。”  在给他系草帽上的细绳时,伏音听他如是道,不免手指一僵,表面却装风平浪静,回问:“哦?侯爷何错之有?”  “我早先知道那人是假冒的,所以将计就计,在酒馆里对你说了过分的话,对不起;”他一边诚挚说着,一边拂落她的手,将草帽帮她重新戴好,“是我自负轻敌,以为他们是冲我而来,害你落入险境,没能保护好你,对不起……”  伏音听着愈发害臊,见他还有说下去的趋势,忙道:“你还打算凑出个排比句吗?”  容玦一本正经:“正有此意。”  伏音:“……”  “其实我……”容玦本想说出真相,告诉她不必继续遮遮掩掩,自己已知她是伏音,可话刚溢出嘴边,便生硬地咽下了。  因他想起了自己是谁。  以前出于自卑,他对伏音放出狠话,可现在不同,她已是他的妻,他不能再以“为她好”的名义,独断专行地把她推远;也不能如当初洛羽觞所言,掩藏真相,瞒她一辈子。  后者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可他知道,伏音不喜别人欺瞒她,这样做长此以往,即使不暴露,对她而言也是极不公平的。  他不能这样自私,让她一辈子活在自己谎言之下,不若,将真相告之,把选择的权利留给她。  可是……  容玦思忖。  伏音本想等容玦把话说下去,却见他刚吐出几个字又倏地停住,便轻叹一声,率先开口:“其实你已经知道我是伏音了,对吧?”  容玦抬眸,讶然。  “在酒馆时你就有所怀疑,现下已经证实了对吗?因为血咒?”她接着说,“我在河畔遇到一个江湖术士,他赠我一幅画,并向我示警,告知我你可能的意图。我本想依他所言回酒馆寻你,但途中遭人埋伏,误入船舶,又怕你真落入他们的圈套,索性用了上古秘术,催动血咒自爆身份,进而把你引来。”  据他了解,压根不存在什么能催动血咒的上古秘术,她应是在途中被歹人所伤,怕他担心才编出这等谎话。  容玦看破不说破,却听她道:  “其实你是喜欢我的,对吗?要不也不会在看到那人假扮的我时那么失态,也不会在血咒生效时四处寻我,在看到我时转瞬就越到我面前。子夜,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我知道你喜欢我,那你能否告诉我,当初为什么要说出那种话?我想听你解释。”  “伏音,对不起。”他说。  她却笑:“你看,你总是这么说,对不起我这儿,又对不起我那儿,我至今都不知道你到底哪里对不住我,侯爷说来说去,好像就喜欢说这一个词,可我想听你解释,不是想听你说什么无关痛痒的‘对不起’。”  “裴渊是我的生父。”容玦如是道。  河灯接踵抵住船舶,磕磕绊绊,好似撞在他心间。  “围猎那日,我看到付伯写给我的信,上面记有我的身世……”容玦说这些时,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想过伏音得知真相后的万千做法,想着就算此时,她朝着自己心口插上一刀,他也任由她去,不会躲一下。  天空一片寂静,连炫目的烟花也掩了影踪。  “这就是你当初把我逼走的原因?”伏音静默许久,才开口。  容玦瞧见她脸上的泪渍,想伸手替她擦拭,却又顿住,沉声道:“主上,我配不上你。”  他叫她什么?主上?  伏音掩住口鼻,以防自己哭出声来。  这一刻,她仿佛在向下窥视,有记忆里的那个骄傲少年在毕恭毕敬地唤她“主上”,她想拉他起来,让他与她并肩而立,他却拂落她的手,道了句“属下乃佞臣之子,手脏得很,不配执主上的手”,恍若有亿万冰刃戳在她的心间,迫使她知晓他俩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种感觉,她很长时间都未曾有过了,却又因他的一句“主上”重被唤醒,并愈发强烈。  她可不要!  伏音扯开草帽,一股脑钻进他的怀中,双手紧握抱紧他的腰间,令他避之不及。  “主上你……”容玦面色微红,双臂僵硬悬空着,不知该置于何处。  “你若再叫‘主上’我可就生气了,”伏音将眼泪往他胸口衣襟处蹭干,“丈夫天天叫自己妻子‘主上’,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容玦忙道:“我是裴渊之子,你身为幻璃王室的一员,还认我做丈夫,伏音,这于理不合,你理应恨我。”  “裴渊是裴渊,你是你,我只知道我喜欢的人姓容名玦字子夜,什么‘身世’,什么‘理应’,通通见鬼去吧!”  容玦还是头一次听伏音说这么离经叛道的话,只觉她的泪水打湿衣衫,连胸口都变得愈发温热,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我早就察觉了,”伏音闷声道,“裴渊夺下幻璃后,你的职位不降反升,这本就稀奇,他还把和东芜公主联姻的机会不给裴晏给了你,我可不信你跟他就是简单的甥舅关系。”  容玦沉默不语。  “可那又如何,我喜欢你,与他,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我只要知道你的心意是不是和我一样就够了。”  “伏音,遵循本心不假,但不计任何后果就率性而为,未免过于自私了。”  “你又怎知我未曾考虑过后果?”她道,“幻璃早前内忧外患不休,皇兄赤泽因贪图权位,被裴渊利用,害父王魂归,使幻璃易主,而我又不争气,国难当头躲在丝萝一隅顾影自怜,计较着个人得失,现在想来,幻璃能被夺去也是早晚的事,就算没有裴渊,往后也有陆渊高渊将它倾覆,可懂得并不代表我能够接受。父王母后真真切切死于他手,为人子女,我还无法高尚到因深谙‘天下分合’的道理,见到杀父仇人还能摒弃前嫌的地步。实话告诉你,我苦练剑术,数次袭宫,为的就是未来某日,能够将他手刃,这一点就算是为了你,也不会丝毫改变。同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不止这一件,我明知不该喜欢你,不该冒名顶替跟你在一起,却在深思熟虑过后还想继续冒险为之,哪怕日后千夫所指,我亦心甘情愿。”  他蹙眉喟叹:“你有时候真是胆大妄为,先是炸死,后是接二连三地乔装改扮,真当那些人的脑袋是摆设吗?南暝澈就不该让你回来。”  “所以事已至此,你还想把我推给赤凌吗?”她闷声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忙否认,咽下喉中的唾沫。  “这便是了,你在乎我,想和我在一起,”伏音扬起头,踮起脚,试探性地轻啄了下他的唇瓣,而后她说,“这样就足够了。”  他起先一怔,随后目光深邃,沉声道:“你也未免太大胆了些。”然后将她牢牢圈在自己怀里,俯下身来回吻她。  ……此去凶险,欲求无果,得不偿失,失不得复。  脑海中闪过付伯留下的谶语和旧日里带有白梅的梦魇,但很快被伏音适才的一席话取代。  容玦想,自己已被命运左右了半生,为何不能率性而为一次呢?他喜欢伏音,从很久很久以前,在自己只是她的一个小小侍从的时候就喜欢,为何一有差池,就不断抑制自己的情感,而不是竭尽全力去争取去维系呢?  他嘴上称伏音自私偏执,心里却在大赞她的率真。  是的,比起她来,他顾虑得太多,不够坦诚,也不够勇敢。他被命运推着走了太久,就算明白自己所求,也总是畏首畏尾,思虑后果。就像曾经,他不敢正视他对她产生的感情,总会不合时宜地说出些讥讽的话来。  他明白,这是懦弱的表现,急需改变。  所以,他决定任性妄为一次——将伏音扯入这权力的漩涡中。他将赌注压在他俩身上,相信他们足以抗击这些风浪,也深信自己能变得足够强大,保她一世无虞。  “伏音,我喜欢你很久了。”  他终于说出了她一直在等的答案,殊不知距他们不远处,有艘船舶在旁处停了许久,船上坐有一男两女,其中一男子身披紫衣狐裘,把玩着玉镯,问旁侧一女子:  “你请本王来,就是让本王看这等糟心事的?”  女子摆正头间玉簪,笑道:“陛下勿恼,我师弟学艺不精,保不齐有应付不来的事,还望您能帮衬一二。”  “呵,笑话,”南暝澈讽道,“以前怎不见你对你这师弟这么上心,今日特意邀本王来此,真是罕事。”  “你叫陛下怎么帮他?”画烛不去看那艘船的动静,索性别过头来看向羽觞。  “不过是让陛下还清自己早年惹下的风流债,‘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徒留世间这么久,尚有怨念未消,还得等陛下来解。”  “你真是越发令本王糊涂了,这跟容子夜有何关系?”  “本无关,却因当初陛下的举动牵连到了一点。”  南暝澈挑眉:“本王懂你意思了,今日刺杀伏音之人是我们的故人,因为我的缘故,因爱生恨还经年不消,你来丝箩,是为了明日付小林的婚事能够顺利举行,伴郎官容玦自然不能有丝毫差池。唉,猜你心思可真不容易,连求人办事都打马虎眼,既然你自投罗网,许给你的自由就暂且不作数了,等日后你满足了我的一个心愿,本王再考虑归还吧。”  羽觞未置可否,只称赞:“陛下聪明。”  画烛一脸茫然,看了看南暝澈后又转向羽觞,后者则看向船外的一池河水,“瞧,鱼快上钩了。”  画烛向池底一探,但见黑压压一片,隐约有好几十人影,心里愈发惴惴不安,脑中蓦然冒出一句古诗来: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想着形容此时的情景,倒也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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