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宪霍然站起,按住翠姑的肩膀。翠姑打了个哆嗦,明明是一个只到她腰间的小豆丁,却在那一瞬让她生不起阻拦的念头。 “小娼.妇,老娘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喝,这般糟践东西!”门外喝骂声不停,各种污言秽语源源不断地传进两人的耳朵里。翠姑再也坐不住,只见周宪在她肩上用力一压,随后坦然自若地走了出去。 “千刀万剐的骚.货,偷吃老娘的东西,我呸,下贱胚子,也不怕烂了嘴!” 李氏骂累了,靠在门框上歇歇,却见对面门框上也靠着一个小身影。她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小娘怎么出来了?” “我烂了嘴,来找嬷嬷讨几副药膏。” 李氏不想竟是她偷吃的东西,原想着是翠姑那丫头嘴馋,才毫无顾忌地咒骂解气。周宪是明面上的主子,她咽不下这口气,只得不阴不阳地回了一句:“小娘好歹是个主子,就算年纪小,也该有几分规矩。又不是讨食的乞丐,竟然干出偷东西的事来。老奴必要去回太太一声,让太太管教管教了。” 她心里仍然把周宪当作随意揉捏的孤女,所以话中还带着几分鄙夷。只因过去十年间,在这个小院里,不管是翠姑还是妞妞,都唯她是从。太太十年不管这小院中的事,虽说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却连个名字也没有,还不是任她捏圆搓扁。 李氏得意洋洋地等着周宪求饶,从前妞妞淘气惹恼了她,只要一提太太的名儿,这孩子就怕得直哆嗦。她心道:“砸了老娘的点心,看翠姑还有没有脸找我要银子。正好,上回卖得的二十个大钱还没给她,全到我手里头了。” 她想的挺美,却不料周宪笑眯眯地说:“嬷嬷说的是,我们这就走吧。” 李氏一惊,忙道:“小娘说什么?” “找太太认错啊。” 她干笑了两声:“小娘知道错就好了,太太事忙,不过几块点心,怎么好去打扰太太。” 前天刚下过雪,檐上还存着丁点的冰棱,太阳一出就化得差不多了。雪水落在掌心里,想起从前被这婆娘嗟磨的日子,周宪也没了逗她的心思,淡淡道:“别磨叽了,和我一道去给太太请安吧。顺便,我也想问问太太,什么叫下贱胚子。” 李氏心里打起了鼓,十年了,她头一次朝周宪露出笑脸:“小娘说笑了,不过几块点心,小娘爱吃,老奴晌午再去灶下带来就是。” “是啊,不过几块点心,我居然被人指着鼻子骂下贱胚子。我虽不得太太的喜欢,却也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断没有给他脸上抹黑的道理。好好的,竟然被个奴才秧子骑到头上,可得找太太管教管教。” 周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李氏有些发毛,从前一棒子打不出个屁来的性子,今天竟这般牙尖嘴利。 该不是,中邪了吧…… 年纪大的人总有点迷信,李氏心里发怵,越发觉得周宪黑漆漆的瞳仁深不见底,大白天竟然让她觉得冷飕飕的。 她强撑着顶了几句:“太太当年派老奴来,特意嘱咐过小娘没事不能出院子。” 有她守着院门,今天一只苍蝇都甭想飞出去! 李氏还等着周宪的反驳,谁想她拍拍手上的水珠,一句话没回,转身径自回屋了。 这下李氏心中更加惴惴不安,搬了把凳子,一日里守在院门口几乎寸步不离,连中饭也顾不得吃。 话说两边,周宪回了屋子,翠姑正贴着门偷听呢,忙拉她过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你在看什么?” 翠姑喜不自胜,揽她入怀,道:“小娘快去换衣裳,要给太太请安了,穿这身可不太好。” 她满心眼只盼着妞妞能得当家主母的喜欢,也能像其他大户人家的庶女一般,不用挤在这小院子里,更不用担心每天的米粮吃食。过去十年,她战战兢兢地带着孩子守在院子里,每天光柴米油盐就有操不完的心。如今妞妞一语点醒梦中人,她恍然大悟,真是恨不得立时就抱她去见太太。 阿弥陀福,上天见怜,这孩子没了亲娘,生父不喜,信女不求她能有富贵荣华,只愿一生衣食无忧! 她合掌祈祷,却听周宪嗤笑道:“见太太?我又不是坏了脑子,没事见太太作甚。” 翠姑真是丈八和尚摸不着脑袋:“可你明明对李嬷嬷说……” “她心虚得很,我搬个名头吓唬她罢了,谁想纸做的老虎碰水就破。这等人欺善怕恶惯了,没什么好怕的。” 翠姑苦口婆心:“去给太太请安也是应该的,小娘若得了她的喜欢,往后日子就好过得多了。” 她眼里全然一片的关怀之情,周宪心念一动,张妞妞命中有这般待她好的人,何其有幸。 “哪怕太太对我有一分怜惜,也不会容忍李嬷嬷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 她说话一向点到即止,却忘了此刻不是在百官朝会的金銮殿上,面对的也不是一群人精。翠姑一个普通姑娘,朴实地问道:“说不准太太不知道李嬷嬷的作为呢?小娘告到太太面前,她定会为你做主的。” 周宪失笑:“但凡打发个人来就会知道。太太不闻不问这么多年,我何苦到她面前刺她的眼呢。” 翠姑神情黯然,摸摸她的头,自起身去了。 “你去哪儿?” 她勉强扯出笑容:“晌午了,小娘饿了吧,我去灶下拿点吃的。” “不用,”周宪老神在在,“你和李嬷嬷说一声就得,她会送来的。” 翠姑有些犹豫道:“能行吗,嬷嬷平日里……” 周宪冲她一笑,翠姑心中登时软成一片,又怜又爱,摸摸她的发心,转身出去了。 推开门,野草丛生的院中,坐了一个年逾四十的妇人,穿着秋香色的衣裳,油腻腻的头发在脑后结结实实地抓了个圆髻。 李嬷嬷积威犹在,翠姑踌躇不前,但还是快步走到她面前,行了一礼,道:“嬷嬷好,我这会儿去灶上端饭,要不要帮嬷嬷也带来。” 出乎她的意料,往日里眼高于顶的李嬷嬷见着她,居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亲亲热热地拉了她的手:“姑娘好!姑娘出落得越发的周正了,端饭这样的小事何劳姑娘,老婆子去拿就是。” 翠姑目瞪口呆,迷迷瞪瞪地被李嬷嬷推回了屋子。 李氏搓着手,规规矩矩地在木屋前行了一礼,朗声道:“小娘中午要用些什么?老奴这就去取。” 屋里什么声音都没传出来。 李氏恳切地握住了翠姑的手,道:“烦姑娘为老婆子说说好话吧。老奴从前猪油蒙了眼,往后再也不敢了!” 她算是明白了,太太不可能关小娘一辈子,她总有出阁的那天啊。到时只要小娘一句话,她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了!李氏克扣小娘这么久,此时才后怕起来,想想往常如何对翠姑打骂,如何瞧不起小娘,真是唬得连胆子都要吓破了。 她本就是无什么见识的妇人,唯一能想的补救办法就是拼命讨好小娘了。 翠姑再三推脱,总算逃了李嬷嬷的钳制,忙进屋把门紧紧关上。她靠在门框上,捂住砰砰狂跳的胸口,不可置信地看向端坐在床上的周宪。 周宪两条小短腿在床沿晃啊晃,笑眯眯地问她:“翠姑想吃什么?” “小娘,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周宪有意提点她,便道:“什么也别做,常言道疑心生暗鬼。李嬷嬷自己吓自己,也够她把自己吓死了。” 何况,区区一个内宅奴仆,还不配她费心用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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