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两雪花纹银,在扬州可以买下十亩良田,在京城却恰好是一座小宅子的价钱。 两间主屋,一个小厨房,还有一条狭窄的过道。房子是新砌的,墙砖刚刷完粉,厨房里空荡荡的,连个锅碗也无。盖房子的是一对小夫妻,房子将将建成,他们却急着回老家去。地头听说周宪想购置房产,便把他们介绍了来。 她收好房契,上街买了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雇粮店的伙计送来三十斤米,才把翠姑从客栈接来。 翠姑激动地热泪盈眶,顾不得放下行李,就一把抱住周宪:“小娘,我们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这两个月,她跟着周宪跋山涉水,背井离乡,着实吃了很多苦头。周宪扶她到屋中坐下,轻声安慰,直到她止了眼泪,才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按到翠姑手中。 “我有意入应天书院学习,书院自有学舍,今后可能很少回来了。这些银子给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遇上什么问题,不要与人起争端,等我休沐回来再解决。若真有急事,就托个人到书院来寻我,我一定马上赶回来。” 她啰里啰嗦,生怕翠姑听不明白,还举例说明“流氓地痞来找茬”、“出去买菜迷了路”、“家中失火”等等突发事件该如何解决。 那一瞬间,简直杭姑娘之魂附体。 翠姑破涕为笑,温柔地望着她,粗糙的手抚过她的脸颊:“小娘长大了,不用翠姑操心了。” 她眼中泪光点点,干脆将周宪拥入怀中:“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妞妞也要认真读书……我知道你向来懂事,明明是个孩子,却比大人更可靠。可我有时又觉得你太成熟稳重,难免委屈了自己。” 这是翠姑第一次,直接唤周宪的乳名。 二人收拾整顿了一番。用过午饭,周宪辞别翠姑,背着包袱款款离家去了。 应天书院有大小学舍数百间,昔年辉煌之时,百间学舍都住得满满当当。近几年没落了,十间学舍倒空着六间。她交过束脩,轻轻松松就入了学。 监生领着她,把书院逛了一遍,介绍这学舍、食楼、书阁各在何处,教授墨义、口试、贴经、策问、诗赋的讲师各是哪位。学生若有兴致,也可选学六艺之一,书院中有名士,有意者可自行拜师。 “每旬山长入堂,会集职事生员授讲、签讲、覆讲如规,三、八讲经,一、六讲史,并书于讲簿。每月三课,上旬经疑,中旬史疑,下旬举业。” 监生摇头晃脑:“按理新生入学应先拜过山长。可山长今日斋戒,你明日再去拜见吧。” 周宪谢过他,拎着包袱,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捡了个左右都无人居住的学舍。她刚铺好被褥,便听窗外有人高声喊她。 “小师弟,你在吗?” 她推开门,只见书生们齐齐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走来。杭嘉宜笑道:“听闻有新生入学,我想必定是你了。问过监生,果然来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少年。” “你们的腿怎么了?” 他挠了挠头:“昨日回来晚了,被监生打了十个板子。” 其他人笑话他:“只有十个板子么,你因着唠叨,被监生又赏了十个吧。” 杭嘉宜瘸着腿给同窗一人一下:“我好心为大家辩解,你们反倒笑话起我来。” 周宪请他们进来坐,其中一个书生摇头:“这学舍才多大点地方,我们全挤进去,怕连落脚的地儿也没有。” “小师弟今日才来,我们不如摆一桌酒请他。” “好啊,我知道金溪对面有一间食肆,炙肉做的极香,酒也好。” “掌柜我认识……” 周宪默默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商议了一会儿,决定凑些银子,请她到聚香楼搓一顿。 聚香楼在京都,那是响当当的有名。出来进去的,皆是达官贵人。周鹤林当年在朝为官,没少在聚香楼请客吃饭。楼里有一道名菜,叫做金齑玉脍,天下闻名,连宫里的贵人也赞不绝口。 当然,价钱也十分的高。 他们划着船,驶过了金溪。书生们唱着荒腔走板的小调,周宪坐在一旁,杭嘉宜念经似的在她耳边唠叨:学舍周边的环境,哪位讲师最严厉,食楼里什么菜好吃…… 这些都说完了,他挠挠头,指着岸边的柳树,巴拉巴拉一通介绍。奈何他语速又快,周宪想插话都找不到机会。 她俯下腰,掬了一捧清澈的河水,十分想泼到杭姑娘脸上。 直到有人拉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 “小师弟,我们到了,你还不下来?” 周宪愣愣地看着他:“杭姑娘说完了?” 她耳边嗡嗡的响,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在周鹤林的记忆里,他活了四十年,也没见过这么能说的人…… 来人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你刚来,往后习惯就好。杭姑娘说话的时候,我们唱唱歌就行了。” 他叫席冠玉,身材修长,模样清秀,一双眼睛流光溢彩,却暗含忧郁。众师兄之中,唯有他穿着一件青布长衫,因为浆洗多次,隐约露出白色的纹理。 方才在船上,杭嘉宜诗兴大发,吟了句“一树春风千万枝”,却死活对不出下句。他顺口接道:“嫩于金色软于丝。” 书生们抚掌笑道:“小夫子果然名不虚传。” 周宪向来欣赏才思敏捷的年轻人。她前生选拔心腹时,就偏好这种文质彬彬的书生。然而,依她所见,这位席师兄眼底忧郁之色太甚,思多伤身,恐非长寿之征。 聚香楼名声在外,装潢得豪华大气。伙计热情有礼,他们才踏进去,就殷勤地迎了上来。 众人选了一楼大堂的一个角落,坐了下来。大家都是离家求学的,身上并无太多银两,故而没点什么大菜,只叫了两壶酒,四五碟小菜。 师兄弟间聊聊天,喝喝酒,吃吃小菜,乐呵乐呵,气氛挺好的。每当杭姑娘想开口说话,坐在他身边的席冠玉,就给他挟菜,堵住他唠唠叨叨的嘴。 周宪会心一笑,举着酒杯,给各位师兄敬酒。她仰头饮下,倒杯示意,五人齐声叫好,嚷嚷着要她再喝三杯。 许是他们这边的喧哗声太大,周宪刚坐下,就听后桌传来一声冷哼。 她回头,只见后桌坐着一个瘦高瘦高的年轻人,同样作书生打扮,却比他们衣着华丽得多。他桌上堆杯叠盏,菜肴丰盛,一人享用,未免有些铺张。 杭嘉宜嘟囔着:“怎么碰上他了。” 见周宪面露不解,他轻声解释道:“此人名叫赵彬宏,南都府学的学生。虽然颇有才名,为人却傲气的很。” “咱们吃咱们的,不必理他。” “刚才说到哪儿了……对,说到小夫子在学舍里作画,他诗作得好,画画却不怎么样……把斋长的鼻子都气歪了。” 大家嘻嘻哈哈,试图把这段给揭过去。 他们热热闹闹,越发衬得赵彬宏这桌孤独冷清。周宪正侧耳倾听,面露微笑。突然“咣当”两声,震在耳边,倒吓了她一跳。 赵彬宏不知何时站在他们桌边,手里端着一碟残羹冷炙,二话不说扔在桌上,菜油溅上了众人的衣裳。 周宪格外惨些,她个子矮,其他人无非脏了袍角或者衣袖,唯独她衣襟前染了一大块黄色污渍,好不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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