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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纠已然看见真珠,“是主君。”    她穿一件樱桃色大衫,骑着黑驹沿江而上,是这阴沉灰暗的天地间最亮眼的一笔。    江面上的湿雾深重,兰重益的鬓发眉间凝了水气,面色如霜,眸中却含着融融春意。    他朝江岸看了一眼,并未开口,拨转马头下了高地。    有人在那等他多时,自称清河韩康,是窦明辨的学生,想邀请他到阁中一坐。    ……    阁楼临江而立,来自各地的文人志士踞席而坐,围着茶炉,高谈南北时局。    一扇窗忽被吹开,刺骨的江风钻进来,冻得众人直打哆嗦。    争论的声音随之减下去,一个个举目望去,只见远处山顶,雪光白如皎月,异常耀眼。    一名老者道:“今年又是寒春。”    在座众人心知肚明,一片寂默。    那年南晋爆雪,最后一位皇子元亨在桥西驿坠马身亡,至此帝国阴盛阳衰,再无男嗣承继储位。    断子绝孙,仿佛是老天对晋国数代君王横征暴敛的惩戒。    这段历史,年轻的一辈并无太多记忆,最深刻的印象大概就是,那年岁末,徐公主登临东宫,权柄仪仗与副君无二。    但其中一个细节,却叫人细思恐极。    在历经长达三月的冻害后,漫长的严寒终于在旭日东升的某个初春结束。愁雾漫漫的王公贵胄迫不及待地赶制起铁甲和利器。姗姗来迟的春天有新鲜的稚鹿和野豕,士族们需要通过狩猎来犒慰俱疲的身心。    这场狩猎顺利,满载而归,军队途经桥西驿被突来的一阵大风冲散,皇子元亨的坐骑受到刺激癫狂嘶鸣,一头撞在石崖上,元亨未有防备,滑镫坠马,身受重伤,最终不治身亡。    晋帝育有十几位皇子帝女,一场暴雪后大半薨殁,桥西驿元亨坠亡,国中再无男嗣承继大统。旁落的宗室嫡支燃起一丝希冀,对后继无人的皇位虎视眈眈。    东宫不可长期空悬,当务之急,还是从宗族中挑选堪当大任的青年才俊立为嗣君。    然而,宗室中人为争储位煮豆燃萁,兵戈相向,长达三年之久。    一位中年男人愤然道:“这是人祸导致的天怒。雪灾是上天警示,春猎更是违背天道。”    “春猎为搜,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暴雪过后已至春日,乃万物的繁衍期,应当以搜猎为主,禁止杀戮有妊的动物,以维持世间平衡,顺应天理天时。桥西驿皇子殒命实非意外,他藐视神佛上帝,不遵守天时节令,肆意猎捕孕者,使新生无法降临世间,这才招至天谴……”    诸人不置一词。    一个书僮打扮的小童跳了出来,“先生之言也有道理,但未免太绝对。”    众人猜测是某位士人之子,笑了笑,不好与一小儿较真,因而并不在意他的搅扰,只等中年人的下言。    见大家不理会于他,小童也不生气,一本正经地说道:“皇家之事不可宣之于口,何况辇毂之下,先生就不怕祸从口出?”    他打量着黑压压的一群人,眸子澄亮得惊人。    中年男人抚着颌须大笑,回礼道:“多谢小郎君提醒。”复又继续高谈阔论。    众人相视一笑,懒得再理睬乳臭小儿。    中年人激越的声音再次穿过敞亮的大堂,在甬道和回廊中响起。    “我们的皇帝陛下登位后大肆屠戮前朝旧臣,哪里能看出昔日仁孝的影子。什么君臣之谊,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小童摇摇头,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转身就走进隔壁的房间。    室内两名素衣青年对弈,白子落定,黑子紧追其后,杀得难分难解。围观的几人目不暇接,暗暗呼喝。    只见棋盘上布局精妙绝伦,无一丝破绽可寻,偶尔有一二堪破棋局之人,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战局实在精彩,小童却兴致缺缺,凑上前瞅了两眼,便甩着袖子爬上坐榻。    视线在四周扫了一圈,落在倚卧凭几静眠的青年人身上,乌黑的眸子闪了闪。    那边一声呼喝,输赢已定,大家纷纷起身,尽兴而归。    韩康得胜,更是神清气爽,叫人撤去棋具,踱步过来敲了下小童的脑袋,“鄱阳,上哪儿胡闹去了。”    鄱阳摇头,“我一直在屋外听乐工奏琴呢。”    “当真?你可别哄骗先生。”    韩康抚着鄱阳的脑袋,微微笑起来,抬头却见对面的人双目已张,正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韩康振袖拱手,“公子。”    兰重益摆摆手,目光落在小童身上,“你叫鄱阳?”    鄱阳望了韩康一眼,点了点头。    兰重益摇头,“不对,你应该叫狄鄱阳。”    鄱阳继续点头,下一刻瞪足了眼睛,惊讶溢于言表。    但兰重益起身走到窗前,没有回答他疑虑的打算。    一番棋子碰撞的响动后,闲杂人都退出去,屋子里只听见细微的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兰重在窗前望着朦胧的江面,侧脸在灯火的阴影中勾出静谧的弧度。    “春寒太甚,公子饮杯热汤吧。”韩康递上一杯茶。    兰重益接过茶汤,送到嘴边又放下,“韩先生远道而来,恐怕不仅仅是请我喝一盏茶吧。”    韩康淡然一笑,并不掩饰自己此行的目的,“公子既然猜到在下的来意,在下也不拐弯抹角。贵嫔专权,其野心路人皆知,大王身边信任之人所剩无几,如今被庞党包围,更是孤立无援,随时有陷入囫囵的危险。如果公子能不计前嫌,从旁辅佐,大王便似如虎添翼,早日掌握朝政”    他目光坦然,诚心可鉴。    兰重益抚平眉间的褶皱,“作为窦王师的高徒,先生却屈身隐退,藏器待时,只为有朝一日能凭本事展一技之长。兰某敬仰先生的才华和抱负,然先生所言未免有己所不欲,强施于人之嫌。”    “宫廷之于我,如风过耳,先生口中的辅佐,能胜此任的人不在少数。再者……临江王推迟婚期在前,赐我寺庙修行在后,先生认为,我当以何身份翊助于她。”    他目光闪烁,懒于再言。    韩康笑道:“据在下所知,公子为人磊落直率,应允别人之事,定会善始善终。”    兰重益忍不住笑,声音却冷冷的,“我确实应过窦王师,但要我辅佐她那样不听话的国君,兰某怕是有心无力。”    韩康愣了一下,不疾不徐道:“在下听说古时宋玉作赋,言论登徒子乃好色之徒。那登徒子是否好色,宋玉是否不为美色所动,登徒子心中有数,宋玉心中也有数。在下敢问,国君为人如何,公子心里是否有数?”    烛光摇曳,映在兰重益的眸子里,“是吗?”    韩康继续道:“公子心存疑虑是人之常情,毕竟大王的名声是天下皆闻的事实,但公子仅凭一面印象而下定论,是否对大王不公?在下也听说,大王曾多次登门赔罪,若真是难扶的阿斗,何必再多此一举。”    “清誉多毁谤于市。”他叹道。    鄱阳弯着脑袋,看着兰重益袍服上忽明忽暗的暗红色纹路,突然笑了。    兰重益以手扶额,似笑非笑,“先生的意思是,我也听信了市井流言,怀疑国君的作风不正?”    韩康沉默了,许久才说:“公子是大王的利剑,公子刺出这一剑极为关键。”    “那敢问先生,我的剑是否已经出鞘?”    韩康揖手,“要问公子自己。”    兰重益挑眉,把玩着茶盏,“我向来克制,从来没有拔剑的冲动。”    鄱阳已是看不下去,从榻上下来拽韩康的袖子,“我都说什么,公子来临安便是想通了,无需多劝,先生偏不信。”    韩康闹了个大红脸,“在下来劝公子,反被公子试探。”    茶水凉了,兰重益放回案上,唇边带笑,“他日同朝,还盼先生初衷仍在。”    韩康讪讪,深揖了一礼。    孟纠自外头进来,催促,“车马备好,公子也该入宫。”    兰重益穿上风衣,向他告辞,从房间出来时,廊上士人云集,声称久仰公子之名,特来拜见。    他们在隔间高论,兰重益一字不落悉数听去,不免有些瞧他们不起,“南北一战急需人才,老将且送儿孙至沙场,诸位义愤填膺,想必也报国心切,不如投身军中,效命幕府,以解前方燃眉之急。”    众人羞愧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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