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长欢是个嘴巴闲不住的,即使独自在外驾车也要和车厢里的二人聊天。辰元宵不一坐车就身体不适,头晕脑胀,只在那嗯嗯唔唔地敷衍,穆含光又完全不理他,所以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在自言自语。 “汤团儿,到时候我们去了,你就装作是我娘子。穿一套最好的衣服,画你以前的那种妆,梳个妇人发髻——算了,你不会梳,就随意一点吧。然后戴一整套玳瑁头面,你没有穿耳,耳坠就算了……” “我也没有玳瑁头面。”辰元宵打断道。 “我有嘛,哪能让你出力还出钱呢。那套头面是我前几年找人做的,样式是有点旧了。但你也知道,玳瑁的东西嘛,不像金银好改。要是你喜欢啊,以后你嫁人的时候送给你添妆。”隔着车帘只能听到贺长欢调笑的语气,看不见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辰元宵只哦了一声,闭目养神,只是死死掐住内关穴。穆含光倒是玲珑心思,听出了些什么。 以贺长欢这厮对辰姊的态度,看起来是认识很久的好友。昨日说的那个要嫁人的女子想必是贺长欢的旧爱之类的,如今要嫁他人,还邀请贺长欢前去观礼。所以贺长欢才来找辰姊撑场子,装出一副家庭幸福美满的样子。 “对了,汤团儿,我的化名叫贺玉,你到时候唤我玉郎,别叫错了,我就叫你元娘。” 辰元宵觉得头更痛了,甚至有点犯恶心。不知道是因为马车颠簸还是贺长欢的“元娘”的二字。 辰元宵掀开车帘,强忍着恶心问,“都走了一天了怎么还没到下一个镇子啊?” “快了快了,要不你下去跟着跑会不会好一些?”贺长欢打趣道。 见辰元宵真有下车的趋势,贺长欢赶紧拉住她,“我逗你呢!真的再过一会儿就到了,你看都能看到人家了。” 辰元宵又被他推回车厢。 刚到客栈门口辰元宵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穆含光也跟着她下了车,只留贺长欢一人去安顿车马。 从马车上下来的辰元宵立刻活了过来,像是条终于被放归水中的鱼, “含光,我唤幺师来点几个菜,你去定房间。” “要用路引吗?”穆含光从袖口拿出路引。他从前只是看着辰元宵处理这些事,记得以往住客栈时应是要出示路引和通商符券的。 “这种事你自己看着办咯。”辰元宵笑着挥挥手,作赶人状。 穆含光也只好独自走向柜台,他慢慢地踱着步子,低头斟酌要说的话,想让自己尽量显得娴熟一些。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再抬首时穆含光已换了一副随性的笑脸,“三间上房,住一晚。” “小店只有两间上房。”那掌柜头也不抬,冷道。 穆含光一时有点尴尬,呐呐道:“那就两间吧。” 看那掌柜只哎了一声,便给了他钥匙,也没拿出店历要求他登记什么的,穆含光把路引放回袖中,付了钱。 按理说客栈要有一本店历用来登记每个住店人的姓名、籍贯以及目的地,且店历每月都要送到官府查验。 穆含光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缘由——这地方虽然被称为“镇”,其实只有三十来户人家,官府也懒得管,也就是所谓的天高皇帝远,几乎算得上是法外之地。的确是贺长欢这种法外之人会住的地方。 而他不知道的是,贺长欢会选择住客栈已经是对他这个少年的关照了。若是只有贺长欢和辰元宵两人,大概是会日夜兼程疾奔数百里才歇息。 吃完饭后三人便各自回房休息,贺长欢与穆含光同住一间,这时候穆含光才意识到环境之恶劣。 这间“上房”中的所有摆设只有床、木桌、一把站不太稳的木椅。凹凸不平的墙上布满了乱写乱画的墨迹,只能从字的缝隙中看出这墙漆过一层白灰。唯一一点好大概就是两床被子是新晒过的,还算得上蓬松柔软。 “啧……你有笔墨吗?”贺长欢突然道。他坐在那把木椅上,神情严肃。 这还是穆含光第一次看到贺长欢露出这样的表情。于是他顺着贺长欢的目光望去—— “少年风流红粉娇,闇城曲妖任逍遥。帐中自锁玉腰奴,枕上可采没骨香……怎么会有人写这么不知羞耻的淫诗!”穆含光突然从脸颊红到耳根。他家风优良,洁身自好,这还是第一次见真正的淫诗。 他发现他读完后贺长欢脸色更难看了,赶紧从随身的小包裹里摸出随身的笔墨和一方小砚。 贺长欢研了墨,用穆含光最喜欢的一只狼毫把那首淫诗全涂成黑色,一边涂还一边小声咒骂着什么。 “我跟你讲,写这种东西的人都是些人中渣滓,整天正事不做就去幻想人家女娘。闇城圣女、眠芍药是他们这种人能肖想的吗?!”贺长欢愤愤地折了笔,将那只无辜的狼毫笔扔在地上,还踩了两脚。 穆含光不知如何是好,一边心痛自己的笔,一边又尝试将贺长欢说的和自己读过的话本对上号。闇城曲是闇城圣女,也就是江盟主的情人;没骨香——红姬·眠芍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玉腰奴想来是那位收银取命的杀手。话本里这几位都以美艳著称,也怪不得有人肖想。 忽然贺长欢又说,“玉腰奴,玉腰奴就随他们去想吧。”他甚至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帐中自锁……玉腰奴!就算真锁了那只蝴蝶这人怕是也不敢上!” “你居然认识玉腰奴么!” “啊,也不算认识吧,就是见过一面。”贺长欢挠挠头,坐回那把吱呀做响的可怜木椅。他盘着腿,全无初见时那种翩翩佳公子的气质,看起来流里流气,还有点傻。 “你也认识闇城圣女和红姬?所以你很生气?”穆含光问道。 贺长欢点头,“都是我的好友,”他顿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汤团儿她没跟你提过吗?” “关辰姊什么事?她以前虽是入过江湖,却已不在江湖上,她不愿提起过去的事我也不该问。”穆含光义正言辞,“你也不要将辰姊卷进江湖事里。” 贺长欢讪讪道:“她没提过那便罢了。行了行了,洗了睡吧。” 他唤幺师打来热水与二人净脸泡脚,叮嘱道,“这里不比你家中,环境差些,将就一下。”洗漱完便吹了烛,躺在床的外侧,和衣而卧。 · 入夜,若有人此刻醒来,走出房间,就会发现楼下大堂竟仍有烛光,甚至隐约有声音传来。 “……我就说过,他不适合你,早日了断才好。你偏不信,你看,现在把自己逼成这个样子。”贺长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将自己和辰元宵的杯子斟满。 “你还不就混成了这个怂样?我一开始还以为你要找我去抢婚。”辰元宵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比我想的好喝些……”一饮而尽。 贺长欢笑着给她满上,“好喝就多喝些吧,不醉人的。” 辰元宵摇摇手,道,“最后一杯了,这酒远比不上我酿的蜂蜜酒,下次给你送一坛。你看你,借酒浇愁,怪不得那叶桓歌嫁给别人。” “是啊。我听说那是个身家清白的儒生,有功名在身,而且同她青梅竹马。挺好。你也知道,我……配不上她。”贺长欢脸上还是笑着,眼睛里却无笑意。他已经喝了一杯又一杯,声音也渐渐低沉,“她已经要成婚啦。可是你心悦的那个小子——他还没有娶妻。汤团儿,我知道你还念念不忘,我知道的。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你从前……” 辰元宵夺过他的杯子,打断道,“你醉了。” 贺长欢吃吃地笑起来,“傻汤团儿,我从那天起就醉了啊!” 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醉了。那个女孩穿一身夜行衣,黑发却用张扬的红色头绳高高束起,明艳娇俏的小脸上满是怒火,那双眼睛像是坠进了满天的星子。她说,“啐!小贼!” 他回,“哟,美人。” 后来是怎样了呢?为什么从敌人变成了朋友,又从朋友变成了恋人?贺长欢已经记不清明了。他在回头看向叶桓歌的第一眼时,就已经醉了。 “于别人来说,她是冷艳恣意、高高在上的女侠,誓要斩尽人间不平。但这样的她也曾对我露出过小女儿的娇笑。于我来说,她是最艳丽的花,也是最绝情的毒。是最无法抗拒的诱惑,和最无法触及的渴求。”贺长欢呢喃着,嘴角勾起,笑得跟哭似的。“想我风流半生,叶不沾衣——传说中的窃玉公子,却像个毛头小子……月下锦衣玉郎君,长欢——不长情……不能长情啊。” 辰元宵把他扶起来,“你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赶路。我们去抢婚,去把她打晕了带走,生米煮成熟饭。” “傻。就是这样你才没男人要。” 辰元宵想反驳他,但直到将贺长欢送到房间也没想好要说什么,只好作罢。 她回到房间,独倚床头,忽然想到了反驳的话,可也没有了反驳的对象,只好小声自言自语:“呸!是我不要他!” 她吹了烛火,躺在床上,闭眼欲睡,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中满是刚刚与贺长欢的对话。贺长欢一讲就是一大串,她时常想插嘴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许多想说的话都被堵在嗓子眼。她想嘲讽贺长欢没胆量,遇到事就逃避,还找她嗷嗷哭。她想澄清自己没有对混蛋念念不忘,还想安慰贺长欢虽他种种不尽人意好歹长相身手都很不错。可是都没说出口。 “我也早就醉啦……只是这酒醒后宿醉的感觉,太难过了。”她喃喃自语。 她记忆里也有一个人,穿一身玄色的劲装,抱一把有莹白剑鞘的剑。笑容如清风徐来,背影如修罗决绝。 他说,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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