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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澄澈,老旧的小门许久未被人打开,早已蒙了尘,项桓从斑驳的墙头一跃而下,足尖溅起的劲风推开地面散乱的枯叶。    他站在冷冽萧索的夜风里,低头抹了一把嘴角的血。    其实项桓已经有很多时候都不知道项南天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了。  犹记得十岁下,他还尚能同大哥一起练武,他的枪术和大哥的剑术皆是在父亲的指点下练成的,兄弟二人虽相差八岁,却时常切磋,无话不谈。    就连说起今后的抱负,也不谋而合。    好像正是从大哥在上阳谷战死之后开始,项南天便不再教他练功,也不再让他习武。  甚至某一日翻出家中的武器尽数烧毁,并责令所有人从此不能动兵戈,决心要弃武从文。    年幼时他想不明白,在北征的途中,岗哨里漫漫长夜,项桓有过许多的猜测。  但仍对父亲的这份谨小慎微无法苟同,他身在将门,所向往的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一将功成万骨枯,是大江东去,万马奔腾,流不尽的英雄血。    而项南天的棱角已经被世俗磨平了,根本不懂他的志向。    “我没有错。”  项桓在心中倔强的想。  哪怕自己披荆斩棘地回来,也未曾收到家中人的喝彩,他仍旧执拗地想,“我没做错。”    耳畔微风徐徐,交织的树叶声中隐约有清浅的脚步,长年征战的本能令项桓猛地转过头。    月光下的少女瘦小而单薄,流水般的星辰在她身上照出零碎的疏影,那双眼睛干净明朗,好像能够灿然生辉。  她似乎退缩了一下,随即才站在那里与他对望。    不知怎么的,眼前的场景让项桓感到一丝熟悉,仿佛在记忆里重复过许多次一样,月夜、清风,一并连人都不曾变过。  他微微愣住,很快收回视线,只信手摸了摸皮肤上被抽出的血痕,随意说:“带药了吗?”  然后又莫名改口:“算了,一点小伤。”    说不出为什么,宛遥在这一刻打心底里松了口气,唇边露了个笑,食指抬起,给他看上面挂着的纸包。  “我带了。”  “就猜到今天会出事。”她捡了张石凳坐下,边拆绳子边说,“过来,我给你上药。”    项桓仍在旧时的那个位置落座,垂目见她翻出一堆瓶瓶罐罐。和从前稀里糊涂一把抓的样子不同了,她化开药粉的动作很娴熟。    “我拿了些棒疮膏来,擦两日就能好,会比从前痊愈得更快。”宛遥拿绢帕沾去他唇角的血渍,继而熟练地替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臂的伤。  药膏中加了薄荷消肿,涂在伤处清清凉凉的,他眉宇间的神情明显缓和不少,只是仍不言语。  宛遥擦药的时候,偷眼瞥了项桓几下,半是玩笑地问:“又和你爹吵架了?”  他没做声,鼻中发出不屑的轻响,将头别向他处。    “你啊,和项伯伯两个人都是倔脾气。”宛遥无奈道,“但凡有一个肯服软,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凭什么要我跟他服软?”  “他到底是你爹,有爹向儿子服软的吗?”她摇摇头,“怎么样面子上也过不去。”    项桓好似见怪不怪般冷哼,一副虱子多了不怕咬的表情,“反正你们都帮着他说话。”  “我没有啊。”  “没有?”他轻笑出声,分明不相信,“我还不清楚你……”  话未说完,项桓见她忽将自己的衣袖往上撸,眼神立时微变,急忙飞快抽开。  宛遥的反应不及他迅速,却也隐隐地瞧到了什么,一把拽住他衣摆。    “我药还没擦完呢,你躲什么?”    他突然不耐烦地要起身,“不用了,它自己能好。”    项桓做人就跟他那柄自小不离手的枪一样直,撒谎的样子瞧着极其别扭,好似整张脸都写满了“口是心非”四个字。  宛遥揪着他的袖子让他站住,“没事你作甚么心虚?伸手给我看。”  “看什么看。”项桓避了她两回,奈何宛遥不放手自己又不能动武,一时间不胜其烦,“男女授受不亲你知不知道?”  “那不一样,我是大夫。”  “你说是就是?那我还是医圣呢。”  分明感觉讲完这句话之后,拉着他胳膊的五指从握变成了掐,力道不小,主要是指甲挺深的,大概修得很纤细。    项桓在她这番坚持中到底败下阵来,没脾气地由她摁了回石凳上。    宛遥重新将他的袖摆一寸寸挽上去,虬结的肌肉间交错着两道鞭痕,鞭痕中夹着一条剑伤,伤口的皮肉还未长好,血红的往外翻卷。  似乎瞧见她皱眉,项桓抬手在额头不甚在意地抹了抹。    宛遥看了他一眼,说:“什么时候的旧伤?”  再朝上翻,胳膊、肩胛都有。  “平日能行动么?难怪会挨你爹那么多下……”  她另取了干净的巾布摊开,将带来的药丸碾碎混于药膏里,熟练地涂抹均匀。  项桓在她示意下褪去上衣,信手搁在一旁,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声。    “宛遥,你有时候比我家那些七姑八婆还麻烦。”    知道是嫌自己嘴碎,宛遥白了他一眼,就当多个便宜侄儿,也不算太亏。    就着带来的清水给胸口的伤换药,旧布条甫一解下,她眸色便微不可见地一闪。    深邃的箭伤贯穿了胸膛,混着乱七八糟的草药看不清本来面目,她把布条缠上去时粗略地算了算,这支箭倘若再偏个小半寸,他必死无疑。    “怎么伤的?看愈合的程度,应该快有一个月了。”    “蒲城大捷。”依旧是薄荷的清爽之气,项桓难得舒展四肢,微微朝她倾了倾,“围城十日,我随季将军强攻,日落之际引出突厥世子携轻骑突围。那会儿再有半个时辰天便要黑了,蛮人擅夜行军,倘若放世子回国,今后必大患无穷。”    宛遥注意到他谈起这些时,眼睛里蓬勃的光芒,于是也不打断,边收拾药瓶边侧耳认真听。    项桓伸出五指来,“我带了十五虎豹骑去追,最后只剩下我一个,对方却有六人,几乎封了我所有的死角。  “世子体型瘦弱,武功不济,因此躲在中间,里三层外三层的给人护着。我若想杀他,必须在这圈子里打出一个口子来。  “蛮子从会说话便会骑马,骑射之术远超魏军,那里面有两个弓手,趁骑兵进攻时不断骚扰阻拦,很是烦人,这一箭就是其中一人射的……”  她在那双星眸里体会那一瞬的刀光剑影,极有耐心地听他讲完,继而笑问:“最后打赢了?”  面前的少年带着桀骜地神色侧目看她,“你说呢?”    “可惜我虽险胜,却还是让突厥世子逃了,”项桓折了一节青草投壶似的随意往地上扔,“好在对方识时务,没多久便向我朝投降称臣……”  四周一片安宁祥和,只听见他的嗓音悠悠回荡,就在此时,明月清辉下的树影突然冒出一人的身形,项桓警觉地绷紧肌肉,几乎是习惯性的反应要去握自己的枪,手一捞了个空,才想起枪放在家中。    “什么人?!”    蓦地回首,高墙上立时探出一张笑嘻嘻的脸。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那是个陌生的年轻人,看岁数应该和项桓不相上下,就是头大了点,身子却细长的一条,乍一看很像一根行走的糖葫芦串。    宛遥还在打量,项桓一见是他,唇边泛起些许意味不明地笑,抄起外袍穿好。  “怎么找这里来了?”  “找你呀。”  大头索性在墙上坐了,招呼他,“让你回个家一去那么久,大伙儿都等着呢。”    项桓说了声“就来”,抬脚便要走。    宛遥这才回过味儿,忙放下一堆药草往前追,“你去哪儿?”  他只好停住,边系衣带边回答,“喝酒。”  “你有伤在身还喝酒?”  “又不是弱不禁风,喝点酒怎么了。”项桓嫌她麻烦,走了几步又想到什么,转过身打算拉她下水,“你要不要一块儿去?”  宛遥愣了下。    大魏的夜里有宵禁,晚上出门喝酒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江湖宵小,总之皆非善类。自打项桓去边关吃沙子以后,她从良多年,已许久不干这般出格的事,当下犹豫道:“我就……不去了。”    坊墙高处的大头很适时地替项桓接话,“不打紧,一会儿我们送你回来。”    “算了算了。”瞧她为难,项桓摇头道,“你自己早点回家,我走了。”    “哦……”    他闻言也不再逗留,用剩下的巾子将手一擦,翻身跃过墙,干脆利落地上了街。    大头跟在他后面,又好奇地看了几眼。幽静的巷子中,那抹纤细的影子正在收拾余下的残局,他内里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忙蹦上前,神秘道:“这姑娘谁啊,你媳妇儿?”    “怎没听你提过?艳福不浅啊……”    刚说完,项桓伸手在他脑袋后一摁,笑骂道:“去你娘的,滚。”    *    坊里最热闹的刘家酒楼尚还灯火通明,食客们你来我往的推杯换盏,赏一旁舞女衣袂翩然的风华,丝竹声欢快动人。    角落的八仙桌坐着五六个健硕的男子,年纪倒是各有千秋。项桓在其中算后辈了,和余大头一起被几位老哥哥轮番灌酒。在座的都是季将军麾下的同袍,早在进京前便各自约好要痛饮一顿,明日大家进宫领赏,今日就喝个不醉不归。    太平盛世下的都城里,连酒水都寡淡无味,众人一直闹到三更天,待项桓走出来时,才觉得微微有些目眩。    由于坊门已关,大多数人选择在酒楼住一晚,回去的路上便就剩他一个形单影只。    项桓慢悠悠地吹夜风醒酒,偶尔自口中蹦出两个轻灵的哨音。  月光照着他脚下渐次拉长的人影,待路过一间大宅时,他忽然顿了顿,目光冷凝地盯向某个暗处。  蹲在那里的两个身影好似有所察觉地一怔,看着他的同时缓缓站起,又颇忌惮似的悄然后退。    项桓侧过来,面无表情地歪头,继而笔直的伸出食指,朝他二人的方向点了点。  整个过程虽然未言一语,但自神情举止中散发的威胁和压迫却不容小觑。    那两人互相对视片刻,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识相地跑了。    项桓这才收回手,微不可闻地一声冷哼,随即又朝那栋宅子望了望,带了些疑惑地往家里走。    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是……宛经历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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