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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下大雨,方圆几十里的村庄都被淋得半湿。因着这个缘故,山间路旁的溪水流动得比往日更轻快更活泼,势不可挡无所顾忌地冲着刷着。一双芒鞋逆流走在岸边,步伐矫健又轻盈,一个和尚左手持竹杖,熟门熟路地穿行在大山之中,身上负着半人高的书箱,其中有食物、有药品,还有一二本薄薄的经书。趁着难得的晴天,他要去山林深处的村庄看望几位老朋友。如有时间,他也很愿意为有兴趣的村民讲解佛法。  屈指算来,他独自隐居在这座大山脚下已有二十个年头了。山外的山外还是山,那座山上曾经有个庙,那个庙里曾经住着一个老和尚和两个小和尚。老和尚死后,本就冷清的庙宇更难支持下去,终于有一日,其中一个小和尚醒来,发现师兄已连夜逃离,只在泥塑的佛像前留下一张纸条:“咱们散了,各自营生去。”  那小和尚当年不过十一二岁,虽然会些挑水砍柴的粗活,毕竟也不能养活自己。小和尚前后一合计:“师兄早几年就埋怨过他的法号难听,常有还俗的念头,只怕这时他都找到可以投靠的亲友了。其实我何尝觉得我的法号好听呢?我们同是‘去’字辈中人,他叫去躁,我叫去侮。区别在于,我是无父无母的,除了吃斋念佛,一无所长。” 摸着光溜溜的脑袋,他决定还是下山走走,大不了仍旧做和尚,无非另去个庙宇,再改个法号而已。小和尚在简陋的住处搜刮到最后的干粮,辛辛苦苦刚翻了两座大山,就支持不住,病倒在路边,后来被白马村的猎户救下。  几日后,他睁开病眼,还未说话,先听见身边有人喜道:“谢天谢地,去侮小师父醒来了!”小和尚心血一阵滚动,抖着微弱的声音道:“你们怎么……认识我?”其中挤出一位围着围裙的大婶,一脸慈爱地说:“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兔头峰上的云容大师有两位弟子,一位叫去躁,一位叫去侮?我们是最敬重云容大师的,只因他年老退隐,一般便不敢去打扰。去侮小师父是大师的关门弟子,没怎么见过我们,但我们却是常常看见您陪伴着年迈的大师出门采薇。您年纪还小,自然不清楚大师数十年前普度众生救济穷苦的那些好事,也难体会我们几代人对大师的感激之情。”去侮小和尚没想到百里之内,托师傅的福,自己竟是无人不知的,气急攻心,两眼一翻,又昏了过去。  这一病养了十来日,痛病好的时候,心病也快痊愈了。他掰着指头自我劝解:“没想到师父这样德高,也难怪他这样清贫。所幸人人都这般爱戴师父,我不如躲着这余荫,就在附近住下修行,好歹也饿不死。至于‘去侮’二字难听与否,并无碍于我的穿衣吃饭行善积德;而穿衣吃饭行善积德,又是更重于法号的难听好听。”只这一想,反倒宽了心,有所领悟。此后真的潜心礼佛,寄住在几里外无主的破庙,过起最虔诚最困苦的日子来。  转过前方那座桥,就离白马村不远了,附近的风物依稀还是旧年模样,而去侮和尚较之二十年前,胸中的沟壑已大不相同。    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落在白马村头的溪水边,没人注意到它的存在,所以也没人知道它的来历。当年黎山老母遣它下凡引渡有缘人,因缘际会之间这石错投经纬,反与千年白蛇结识,百年后白蛇算准了天时地利,携它入了红尘。  “到底是人间,更与清静自在地大有不同!”目送白蛇远去,灵石卧在水边,听见村里人来人往鸡鸣狗叫的热闹,感慨不休。等到第十日一早,白马村附近果然云生五彩,霞放金光,显出一派异样景象。石头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盯紧了村里的男女老少,生怕错过了该引渡的有缘人,无颜去见黎山老主。  当去侮和尚走到桥上,周身环绕着出尘的祥和之气,灵石微眯双眼,目光从白马村内飘来,已暗暗认定了他。见他下了桥,方行步时,灵石心思一转,那和尚两步之外的平地上陡然发出巨响,冒出一块两人高两人宽的青岩,不偏不倚挡住了一条去路。  那和尚不惊不怪不慌不忙,左偏了方向就要饶石而行,随即左侧前方也冒出一块两人宽两人高的青岩。身随石转,石依势出,片刻之间这和尚前后左右南北东西垒起了一座参差的石头山。  和尚委顿在地,像二十年前一样摸着光溜溜的脑袋。眼前的石头似乎是不是石头,是人间种种的烦恼和折磨。这些事填充在一个人一生中的许多时刻,有时伤心,有时致命。没有人知道苦难是怎么生长的,但苦难往往理直气壮地站在人前嬉笑流连,就好像痛苦本身并不痛苦。古往今来,相似的痛苦何其多也?也因如此,断肠流泪的永远是那些痛苦的经历者。有的人因疾病而痛,有的人因温饱而痛,即使他遁世出家,有时还逃不过恍惚的怀疑:“如来者,究竟未曾来也。你既无可来,我又何所去?”这些话,从前他不敢深想;可这日亲眼见着如山青岩横在脚边,倒逼得他不得不想。和尚还是想走出去的,他知道诸法皆空,眼前的麻烦不过是一段轻轻的魔障,只消心无挂碍,自可般若波罗蜜。  和尚不再做声。既不打坐,也不合十,只是闭了眼,细细穷究前半生的因果。尘土如飚,翻滚在巨石内外。  灵石远远望着,感到非常紧张。时隔太久,它几乎有些不确定自己的理解是否准确:“黎山老母让我引渡此人,我如今在幻境中引他冥想,却不知他能否渡过这片苦海?若是走火入魔渡不过去,变成个疯疯癫癫的痴人,我怎么交差可好?”正在犹豫间,忽听云间传来一声闷雷,一场洒洒落落的大雨,作势就要在幻境里倾盆而下,石头吃了一惊,忍不住朝和尚看去。却见那和尚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面目平静。他依然闭着双眼,口中却念念有词:“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只有去侮自己知道,这是云容大师临终的一句话。既然想走,就一定要去走;不去走,就一定没法走。这个道理他今天才明白,所以他站起来、走起来,一头撞上正对着的一块青岩。一开始,的确有些疼,但他不灰心,后退两步又打起精神撞去!  无数天外之水把幻境中的巨石全部消溶,幻境中的和尚一步一歪地走出,头顶尚有几段血迹,旋即也被雨水冲刷干净。    灵石舒了一口气,要不是它本身就是一块镇山石,它甚至想把心里石头也一并放下。  去侮和尚分明记得刚才的事,可回头一望什么也没有。他已得了半个道,剩下的半个还需求索,犹如半梦半醒的凡人,此刻的他正处在最蒙昧混沌的时候。灵石忙出声招呼道:“你来,你来!”  去侮循声看去,路转溪桥那边一块石上,坐了个青年男子,只见他头戴黄金冠,身着紫羽衣,脚蹬一双浮云靴在水中起起伏伏,却不曾沾湿半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仙气。和尚的一双凤眼,此时已可辨神仙鬼怪,见这男子丰神俊朗,便不卑不亢地迎上去,却听他先笑道:“我是顽石心性,和尚你切莫怪罪,否则,我就无地自容。”  这机锋,去侮一听便明白了,忙回复说:“不敢,不敢。”  灵石更高兴了:“你能如此说,我就心安许多。我本是黎山老母门下,特来此地点拨你的,如今看来,你于天地道法,早有了能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精进,我无需多说了。但还有一些话,我不得不说。”  “愿闻其详。” 去侮肃然合十。  灵石摸着手边的石壁,缓缓道:“苦修廿载,就几乎得道,你的天赋确实极高。除天赋外,还有一点极为重要,你可曾察觉?”  去侮沉吟片刻,诚实地摇摇头。  “你天生是三魂六魄不全之人,若非潜心佛法,恐怕难活到今日。也因缺失了一魂二魄,你才心无旁骛,较之自带七情六欲的凡人,在修炼上更添便利。只是魂魄不全,将来在涅槃时,就难以破火重生,到头来竹篮打水,不可谓不可惜。然而你那丢失的一魂二魄是可以找回的,想来此刻‘他’也投胎成人了。如你肯周游四方,用心感知,劝化了‘他’一并皈依,那么‘他’得道之时,‘你’的修行也就‘功德无量’,可以登仙界矣。我奉黎山老母之命,不过是使你明白天生不足之处,仅此而已。”  灵石早耐不住要回黎山复命,可见去侮骨骼不凡,实在是棵好苗子,遂动了惜才之心,临行前又擅自嘱托一句:“方才你顿悟之时,正是水救你燃眉之急,可见你命中缺的就是淋漓的水。你若打算聚合魂魄,不如在有水盈盈处留意,于你有益。”  去侮念了一声佛,谢过灵石。于是二人分手,自寻道路不提。却说去侮和尚经此一席话,果然下了决心,毅然走出了这方圆百里的几座小山,云游名川大山,一面讲经修炼,一面寻访一魂二魄转世后的命定之人。  在西域的半年时光里,去侮看惯了大漠孤烟,一日忽而在梦中生出一份心得:水的滋润之感,不在源头,其实是在人的心头。是夜大笑而醒,挑灯整理行囊,复归中土。从此,将原有的法号添上几滴水,自号“法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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