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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了皇祖母,出了延寿宫,佳期只觉得胸闷得很。一则皇祖母看似说了许多,却又好像不能完全解她疑惑。二则,不知道皇祖母的这些话,现在要不要委婉地在毓哲跟前提一提,只是怡王叔的事情还有许多需要斟酌的地方,自己一时也不敢妄言。    因着她是悄悄来太后娘娘这里的,怕回去路上被人发觉,便绕了远从御花园外沿往蕴珍宫走去。一路默默思忖着怡王叔和毓哲的事,未曾注意到自己不经意间走到了四皇子读书的地方。    这地方她原也常来,自九岁起,她每月都有大半的时间呆在这儿。郡主侍奉皇子读书,自然也不是为了端茶倒水这些伺候人的功夫,只是宫人是不能进皇子进学的地方的,一应茶水点心都是她们在外面备好,再交由她递进来罢了。    再有的就只是跟着汾阳王侍奉笔墨、整理书稿。如此是为了避免有宫人与外面传递消息,或是将皇子读了些什么书,说了些什么话传扬出去,或是将朝廷里的什么消息传进来,移了皇子的心智和性情。    宫里成年皇子唯有二皇子和四皇子,毓哲和佳期各侍奉一人。自然了,年幼些的皇子跟着师傅一同上学,学的东西是一样的,师傅也是一样的,故而不需要担心这些,只寻常由宫人服侍。    五年的伴读时光已经不算短,佳期并无亲生兄弟,难得有四皇子周全护佑,故而竟胜似亲生兄妹一般。虽然入宫后侍奉皇子读书一事便停了,但五年的情分还在,她不禁驻足,望着那紧闭着的大门出神。    看得久了,佳期竟看见那门缓缓打开,本以为是自己眼花,里面却出来了一个人说:    “郡主看了这许久,可是有了心事?”    原来是汾阳王恒晅,佳期知道自己失态,忙行了礼道:    “我本无意经过,不想扰了殿下,望殿下恕罪。”    恒晅走近了些叫她免礼,看着她一脸谨慎的样子,笑着说:    “看来皇祖母说得果然没错,你未免太小心。我正要出宫回王府,才看见你在这儿发呆,你何时扰了我?”    见她一味低着头,他只好提议道:    “我本应该邀你进去喝杯茶的,只是父皇既然停了郡主侍奉读书一事,你这个时候来不妥当,反倒容易让人传出闲话。不如到长溆亭那里坐坐,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必有烦难,也不知我能否替你排解。”    长溆亭是御花园西角的一处亭子,离这里不远,平常人也不多,又是四面开阔的,不怕隔墙有耳,也不怕惹人非议。佳期也的确想问他几句话,便点头同意了。    汾阳王吩咐了亭敬备下了新取的泉水及白瓷的茶具,预备着烹上好的祁门红茶。    这茶烹起来倒颇费一番功夫。待水壶里的泉水微沸,便以这初沸之水注入瓷壶及杯中,用茶匙将茶荷中的茶叶拨入升温的壶中,再以沸而不腾的水冲泡,如此得来的茶色泽乌红,浓郁清香。再以壶中之茶均匀地分入二人的杯中,以求味色一致。    待第一泡茶烹好,恒晅便将茶盏递予佳期道:    “茶经有云‘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郡主有什么困境,只说与这茶便是,它自会替郡主解忧。”    佳期接过,细闻了茶香道:“果然是‘群芳最’,香气甜润,还隐隐有兰花的气韵,实在难得。”    “殿下的茶颜色红艳,实是极品。我自己烹茶的时候,这金圈总是不显,可见是我技艺生疏。”    观了色,她才缓啜品饮,果然滋味醇厚,回味绵长。她缓缓放下茶杯道:    “我只是担心即便说给了茶听,这茶也无能为力,只不过是给它平添烦恼罢了。”    恒晅听了这话笑了起来,边准备冲第二泡茶边说:    “郡主入宫才一个多月,不知什么时候也学会话里有话了?”    “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佳期亦笑着答了话,又轻啜了一口茶,望着亭子外的蓝天说:    “我又怎么敢当着殿下的面说含糊话呢?只是——”    “只是有些事,自己想得再清楚也没什么用处,我自问想得通透,可有时还是难免天真。”    “你年纪还小,又怎么能真地想得通透呢?”    恒晅第二泡茶冲好,又递了一杯给她,自己则继续说:    “你方才经过我这儿,我就猜出你去见过皇祖母了,按照皇祖母的行事,我猜她定不会给你准话,不知我猜得可对?”    佳期点了头,汾阳王含了笑,接着说:    “我倒是能给你一句明白话,毓哲郡主那里,你即便劝了,说了,又有什么用呢?怡王叔一家之所以会为这样的事担忧,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有触犯天威的理由,这是他们自己心里认定的事,你不论如何劝,也不能改变他们的心意。”    “父皇对他们的忌惮,由来已久,不是这一件小事引出来的。你想让他们明哲保身,那就是让他们放下手中的权利,你觉得,这有可能吗?”    若是手中无权,只怕只能受制于人,情势只怕更为凶险。佳期心渐渐凉了下来,只能缓缓摇了摇头。    “说的不好听些,这件事情里,你本身就半分力也用不上。这是朝廷大事,与你们本就无关,你管的不是家事,而是闲事。堂堂怡亲王,若还需要你这个小孩子替他想事情吗?”    佳期被说的无地自容,只低了头辩解着:    “我只是担心毓哲妹妹。”    恒晅将自己杯中茶饮尽,只看着佳期不再说话。    见他就这样看着自己,佳期一愣,而后便如醍醐灌顶,全然明白过来——    毓哲已经相信透露皇帝要亲迎怡亲王的人已经找到,一切烦恼忧愁在庆欢告知她此事之后已经尽解。如今看来,思前想后、牵肠挂肚的人反而只有自己了。    佳期自嘲一笑,方才她还天真以为自以为想得通透,不想最痴的人竟是自己。    看着她解开的眉头,恒晅知道她已经想开,冲泡起了第三泡茶说:    “这三泡茶滋味尽不相同,要细饮慢品,缓缓体味,方能尝出茶之真味,得到茶之真趣。可现在对于郡主来说,也只有这第三泡茶最有滋味了。我说的是也不是?”    佳期莞尔:“我实在辜负了殿下的茶,却不敢辜负殿下的心意。多谢殿下今日开解。”    “你不是辜负了我的茶。”恒晅自己先品了一口,放下了茶盏,又将第三泡茶递给佳期道,“你是辜负了自己的茶。”    佳期含笑接过,闻香观色后细细品了一口,只余满口茶香。她看着这个自己陪伴了五年的堂兄,只觉得自己格局太小,更远没有他来的通透。或许,不是自己陪了她五年,而是这五年里,是他在陪着自己,教导着自己。    那一日,他告诉自己一切事情有他,不必担心。虽然不大明白他究竟是何意,但确确实实,有了他的提点,自己没来由的安心,前路漫漫,只求清明。    “你替毓哲郡主说了这样许多,怎么不多费费心想想自己的事?”    恒晅不疾不缓地收拾好茶具,忽然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徐徐开口说:    “我这几日总是听闻,容家那位世子和你走得很近。”    佳期本轻抿着茶,听汾阳王如此说,双眸微微闪动了一下,睫毛轻颤,只将目光埋在杯盏之中,不肯言语,只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恒晅静静地看着她,心中自然知晓是她故意回避此事。又见她隐在茶盏中的双靥已经微微映上了茶水的颜色,愈发明白了几分。    这个“妹妹”也算得上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她又何时有过这样小女儿情态,既然两下里都是有意的,他便也顾及着女孩子家的心思,未把话挑明,只温声说着:    “你生于皇家,许多事情都由不得你,可我只提醒一句话,这件事可以,也只能由你。”    佳期听得糊涂,也不好意思多问一句。汾阳王抿唇沉思片刻,终究又开了口:    “你替别人想得太多,替自己想得又太少,只能是你自己吃亏。若是得以遇上真心待你的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也不用顾忌太多。父皇早就准了容世子多多陪着然儿,现在又下了这样的旨意,为的不是旁人——    “是你。”    “你可明白?”    佳期咬着唇,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好像还是糊涂着,忆及那个人,只尽力笑着说自己知道该怎么做,让他不必替自己担心。    听她如此说,恒晅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起了身要亲送她回宫。才刚走了半程,佳期因怕他耽误了回府的时辰,便在一处巷口停住,欲辞了他自己回去,不在话下。    回到蕴珍宫时,毓哲还没有回来,佳期便先换了衣裳。又想着毓哲今天高兴,便打发人拿了银子到膳房,备了一桌小宴,以示庆贺。    待准备得差不多,佳期命人挪了贵妃椅,独自倚在园中,又烹了一盏梅花茶,不去想种种纷扰人事,十分惬意。口中不自觉地吟着。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可这园中的景致,又能鲜妍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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