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开始下的时候,还是细微的颗粒,虚虚飘飘的,仿佛开了漫天的白花。到了半夜时分,已经是鹅毛大的雪片了,地上的积雪还没有冻结实,马车碾过去,留下深深的车辙。 天味楼是清河镇中一家小有名气的酒楼,这天寒地冻的,客人们早就散去了,店小二收拾完东西,正准备关门打烊,外面突然来了一队车马,为首的七八人骑着马,后面还跟着两辆马车。 马上的骑者眉发皆白,神色间都颇为疲惫,前面的一人翻身下马,向店小二询问了一大堆店里的情况。这人言语措辞甚是讲究,可惜操着一口外地的口音,店小二连比带划忙活了半天,他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步跑到较大的那辆马车前,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了些什么。 然后大马车中的人下来了,这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年龄,身穿一件宝蓝色的锦缎长袄,头戴貂帽,他低头吩咐了随从几句话后,便率先进了店。店小二见这人衣着富贵,慌忙迎了上去,可中年男人脚步不见停顿,居然直奔后厨而去。 其他的人也没有闲着,一部人将马匹栓到店后的马厩里,另一部分人则从大马车上抱下了零零碎碎的一堆东西。小二好奇地瞅了几眼,隐约看见燃着炭火的银盆、虎皮垫子、描金箱子等等,每一样都做工细致,精美绝伦,最后这些人甚至从车上搬下了一整套的厨具。 这时掌柜听到动静,急急忙忙地下了楼,他眼力可比伙计老辣多了,只不过粗粗扫了一眼,便看出这是个豪富人家出行,于是亲自过来招呼。 那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人在后厨中转了一趟,看神情还算中意,他像是这一行中管事的人,张口要了十二间上房,还让掌柜赶紧做两桌酒席,捡着店里拿手的菜肴上。 眼看来了大买卖,掌柜眉开眼笑地应下了,转身就要去后厨交待。中年男人在后面唤住他,又特意嘱咐了一句,“我看厨房的笋鸡煲得不错,先放在那里,一会儿我们的人自己过去收拾。” 待炭盆放好,虎皮垫子也齐整地铺到了椅子上,两名随从才扛着厚厚的一卷长毯,来到最后面的那辆小马车前。他们蹲下身,将银白色的长毯放下来,一路铺到客栈的门前。见两人铺好了毯子,赶车的人跳下车,卷开帘子,恭恭敬敬地将里面的人请了出来。 店小二凑在门边,他心中好奇,那锦袍男人已经是他平生见过最富贵的架势,不知这最后一辆马车里还坐着何等的人物。 天地间白雪皑皑,那长毯亦是银白的,走下来的人也穿了一身雪白的狐裘,一时间月光盈盈,照在这三者之间,倒有些难分伯仲,混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这是个少年公子,身架不算高,他似是有些畏寒,背微微佝偻着,将整个人都缩在狐裘中,只有一张脸露了出来。 随从小心翼翼地搀着他,这少年公子走路不太快,背也不怎么挺拔,和那高大俊朗的年轻下人走在一起,仿佛是青松边傍着一株无精打采的蔓藤。然而等他们走近了,月光缓缓照清少年的脸,那株蔓藤像是突然间开了繁花满簇,触目生辉,店小二恍惚间竟有些愣了,醒过神后暗暗咂舌,心想这人生得也太好看了,都有点煞人了。 由于有掌柜亲自监工,后厨很快便收拾出了满满的两桌菜。店小二去送菜时意外地发现,那少年公子没有坐在雅间中用餐,看来是先行休息了。 到了后厨,他才听到大厨在那里喋喋不休地抱怨,说是熬了四个时辰的笋鸡,最后居然只盛出碗汤来煮青菜,剩下的全不要了。 “你说,哪有人这么吃饭的,鸡汤不喝,就吃几根青菜,”大厨兴许是被今晚的这批客人折磨惨了,恨恨地说,“他哪里是在吃饭,分明是在吃银子!” 店小二心中却不觉一动,他想难怪那小公子弱不禁风的,吃得跟小猫小狗似的,身子骨又怎么好得起来。 昨夜的风雪太大,清晨醒来时,招福客栈门前的积雪都淹过门槛了,屠春拿了把扫帚在外面扫雪。掌柜是个仁义人,在屠家落难时帮了他们一把,屠春找不出其余报答的办法,只好手脚勤快点,多干些自己力所能及的活。 少女扫了一会儿,手指便冻得木木的,她将手放在唇边,想要呵气取暖,这时突然看见天味楼的伙计一路小跑往客栈这边来。伙计认得屠春,见她在门外扫雪,喜出望外地喊道,“春姐姐,你做的卤味还有剩下的吗?我家掌柜急着用。” 屠家的肉摊转出去后,为了生计,屠春还在继续做腊肉和卤味,主要供应招福客栈,多余的也卖给别家。 “有,”少女点点头,热情地将伙计拉到厨房里,指着一盆卤味说,“你看看想要什么?” 那伙计看也没看,掏出一小锭银子来,“不用看了,春姐姐,我们全要了。” 外面大雪漫天,这些日子客栈的生意很是不好,屠春被天味楼伙计的爽快吓了一跳,迟疑地问,“这可是一大盆,能用完吗?再说,也要不了这么多钱……” “春姐姐,生意上门了,你怎么还往外推!”见卤味有了着落,伙计也不着急了,开始同屠春说笑起来,“不瞒你说,我们店里昨天可是迎来了一桩大生意,你肯定没见过那么大方的客人,出手就是一袋银子。我上去给他们送个下酒菜,随手又是一块碎银子。” “可惜那个小公子太难伺候了,昨晚勉强吃了几根青菜,今天早上便说我们店里没有像样的东西。掌柜想起春姐姐你的卤味开胃,让我赶紧买回去试试。” 屠春正在将卤味装到食盒里,听到伙计的这句话,她神色突然一变,急急地抓住对方的手,追问道,“小公子,可是个姓李的公子?” 伙计还未见过少女这般惊慌的模样,他抽回被少女拉住的手,脸隐约有些红了,“春姐姐,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听下人们喊他二公子,至于是不是姓李……” 他话还没有说完,只见少女像是疯了一样,将手中的食盒一放,转身便往外跑去。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一会儿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她真傻,算好了李家去太平村的日子,却忘了李重进一行人肯定会先到清河镇,若不是天味楼的伙计过来买卤味,这下又要耽误好几天了。 疾驰的寒风刮在脸上,像是割人的刀子,屠春感觉嗓子火辣辣的,雪天地滑,路上她摔过好几次,然而少女顾不得痛,每次都是急匆匆地起身,继续往天味楼的方向跑去。 她哥哥还关在大牢里,官府这几日就要定罪了,能早一天见到李重进,哥哥就多了一分希望。 快到天味楼前的时候,屠春的脚步忽然放缓了下来,她抚了抚头发,努力让自己的样子不那么狼狈。李家自恃是书香门第,清贵人家,连挑下人都喜欢识文断字的,她不能显得太失礼,免得让这世还素不相识的李重进先看轻了她。 大清早的,天味楼里甚是冷清,屠春静悄悄地走进去,只看见一个年轻人在楼下来回踱步,神色颇为焦急。她依稀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定睛看去,突然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李重进这人自幼便是个坏脾气,据窦月娘回忆,他小时候连换了七个奶娘,没有一个能哄得住。等这喜怒无常的小霸王长大了,更是人见人怕,李府里的丫鬟们都知道,宁可到厨房去帮忙,也别去伺候二公子,他火气上来,可是连女人都会打的。 屠春没见过这个昔日的小叔子打人,事实上,李重进甚至很少会骂人,他总是冷冷淡淡的,好像什么人都看不上,更别提费力气去骂了。不过他脾气坏,嘴又毒,这是真的,李家没人能在他身边伺候得长久,这也是真的。 在李重进身边时间最久的下人,应该就是眼前这个叫张穆的年轻男子。十五岁的李重进不知从哪里带回了他,从此以后,这个年轻人以非同寻常的忠诚与容忍,陪伴李家二公子度过了最后的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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