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在院坝里堆着黑黢黢的毛间凝固着血丝,尖头尖脑,恐怖万分,在场的孩子们靠太近胆小点的大人们也偷偷摸摸地看,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除了野猪,还有野鸡兔子百多斤肉,明年年底都吃不完吧,陆建国蹲着身,拍了拍血淋淋的猪头问薛花花卖不卖他买两斤尝尝鲜。
“陆建国,你吃还要花钱买啊,这头猪少说上百斤搁以前是家家户户均分的呢。”交头接耳的人群里不知谁家老婆子说了句,场面突然寂静,孩子们跟着闭上了嘴周围静得针落可闻,就剩下挥锄头的声音。
刘云芳和陆杨媳妇她们站着旁边的人不时抵她胳膊怂恿她说话刘云芳心头烦躁不耐烦地推攘回去,“想吃肉就掏钱买,推我干啥,滚开点。”在队上,有段时间她和薛花花关系挺不错的,有吃的两家会分享,跟亲姐妹差不多,这两年是越来越不行了,看见薛花花就浑身不舒坦,胸闷像压着块石头似的,像找薛花花吵架,自己又不是对手,打又打不赢,反正怎么看薛花花怎么不痛快。
陆老汉说自己是嫉妒心作祟,她不承认,她生的儿子个个能干孝顺,孙子孙女也多,她嫉妒薛花花干啥啊。
这会看着地上的野猪,胸口郁结更甚,她哼了哼,趾高气扬的说了句野猪有什么好吃的就回去了,坚决不想在薛花花面前露出眼馋羡慕的表情来。
走了两步,她回眸喊,“老大媳妇,看稀奇也看了,不走干嘛,等着人家喊你吃午饭啊。”野猪再大,她们也是能看不能吃的,她有钱,要吃自己去公社买,不向谁低声下气。
陆杨媳妇抬了抬脚,迟疑几秒,脚收了回去,“妈,你先回去,我看会。”无论什么事,村里人都爱凑热闹,况且是杀猪这样的大事,陆杨媳妇站着没动,她身边的老婆子推了推她,压低声音说,“要我说啊,见者有份,猪肉该大家伙均分,都是同个村的,有像薛花花这样做人的吗?”
分土地前,陆建国是说了些政策的事,但情况不同,野猪多大,哪能和野鸡兔子比,陆建国只说在山里逮到的野鸡兔子不用拿出来分,没说野猪啊,她给陆杨媳妇使眼色,陆杨媳妇不接话,老婆子没办法,歪头和旁边媳妇说去了。
其实,在场的人嘴上不说,都盼着能分到点肉,然而不想做出头的人,你推我两下,我推你两下,磨磨蹭蹭的等着人开口。
薛花花从灶房端着铁锅出来,对她们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回答陆建国的话,“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要买我肯定卖的。”搁下锅,她回灶房舀水,马水根熟稔的去帮忙,“水缸里的水就留着吧,我去井里挑两桶回来。”
陆杨和陆建国帮着杀猪匠打下手,做了个架子,把野猪吊上去,眼瞅着杀猪匠跃跃欲试动刀了,有人憋不住了,问陆杨,“陆杨啊,野猪是在山里逮到的,山是生产队的,不说分多少斤,总得分点肉给咱吧?”
有人开了头,接话的就多了,“是啊是啊,野鸡兔子就算了,野猪肉咱得分点。”
陆杨蹲旁边冲洗木盆,脸色相当难看,“山是集体的,能从山里逮到什么就各凭本事,照你们的说法,山是大家的,猪肉得均分,你们去其他生产队的山里砍柴割猪草,人家可有拦着你们要瓜分你们的劳动成果?”往年做什么都和工分挂钩均分是没办法,现在时代不同了。
“那怎么能一样。”有人小声反驳,“柴火不是肉啊。”
陆杨甩了甩手上的水,站起身,目光直勾勾盯着说话的人,直到对方低下头,他才收回了视线,“山在那杵着,要吃肉自己去山里找,你们想什么我清楚,不就眼红建勋逮到野猪了吗,自己没本事整天唧唧歪歪背后说闲话,有这个心酸别人,不如想想怎么让别人也酸你。”陆杨说话直白,完全不给人留面子,像这样的事,但凡他性格软点,将来会有更多矛盾争吵,没准地里的杂草别人都碰不得,碰了就均分。
哪儿来的道理。
陆建国在旁不吭声,见陆杨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无比庆幸自己撂下队长的担子,村里的人长舌妇多,工作不好做,到他这个岁数说不定哪天被气死了都不知道,瞧瞧陆杨阴沉沉的脸,虽说不厚道,他仍想笑,笑自己聪明,早看清了人性贪婪的本质。
陆杨毕竟是队长,再觉得他的话不对也要给他面子,不敢和他明着唱反调,便把目光聚到了从头到尾忙前忙后没怎么说话的薛花花身上,“花花啊,这么多肉你们得吃到啥时候啊,大家在村里住了几十年来了,有好吃的也给我们分点呗。”
光明正大的不要脸类型。
薛花花坐在矮凳子上,弯腰看着灶眼里的火,泥是湿的,渗透了雪,柴在里边燃得很慢,听到对方厚颜无耻的话,她噗嗤声笑了,“住了几十年就把肉分给你,人家房间那么多也没见得分两间出来啊,陆杨话说得很明白了,山在那,想吃肉自己去找呗,我家人多,再多的肉都吃得完。”薛花花已经想好怎么处理肉了。
送些给亲戚朋友,肥肉熬成油,肥瘦相间的灌香肠做腊肉,排骨做成腊排,年后德文他们读书带些去学校吃,剩下留着自己吃,有肉不自己留着,脑袋被门缝夹了才送人呢。
“呵呵。”那人尬笑了两声,“花花,我觉得你变了。”
薛花花冷笑了声,火钳抬起灶眼里的柴火,朝里吹了几口气,烟雾乱窜,她急忙躲开,大声说,“土地都分给个人,知青们跟着回城,咱国家的政策都变了,我能不变吗,倒是你,你觉得自己没变化的话就把土地分出来啊,让陆杨给你算工分,多好?”
说话阴阳怪气谁不会啊,薛花花抬眸,语带嘲讽,“只想着往兜里捞好处是没用的,勤快的鸟儿有虫吃,别整天盯着鸡毛蒜皮的事算来算去。”薛花花记得,她们在猪场抢得特别起劲,生怕动作慢了啥也捞不着,好几个人还掉进粪坑去了。
几十岁的人,丢人丢到家了,弄得其他生产队本来今天杀猪的,队长怕遇到同样的情况,临时改主意要把猪场的猪食消耗完才杀,还不丢脸吗?
薛花花挤兑得对方哑口无言,倒是有心思活络些的人问薛花花能不能买两斤肉,薛花花答应了陆建国,其余全部拒绝,知根知底的人,薛花花听声音就猜得到她们打什么主意,不过对方客客气气的,她不好捅破那层纸,说道,“昨晚我和老四他还说呢,这猪肉做成香肠腊肉,明年他们带走吃,五兄妹每人几斤就没剩多少了,再给彩芝妹妹们分点,咱家自己留的也不多,再卖给你们就更没剩的了。”
在场嚷嚷着喊买的人,多是想赊账,脸皮薄的将来会给钱,脸皮厚的吃了你的肉没准还嫌卡牙缝了,要钱的话是想都别想的,吃了亏还惹了身骚,薛花花才不干呢。
杀猪匠是老手了,速度麻溜,依照薛花花的要求,每块肉不大不小,差不多3斤左右,完了没啥事,顺便把野鸡兔子处理了,薛花花喜欢内脏,鸡肠鸡肝全留着,场面有些血腥,有人嫌薛花花寒碜,肉多得吃不完,还清洗脏兮兮的内脏干什么,节省得太过了。
猪肉,野鸡,兔子,还有两只黄鼠狼,装了差不多两箩筐,每块肉在盆里洗过后,薛花花就用草绳把肉串起来,吊到堂屋的竹竿上,干干净净的肉,有肥有瘦,看得好多人眼馋,奈何薛花花不送又不卖,站到差不多中午,看薛花花没有留她们吃饭的意思,个个牙酸的回去了。
剩下陆建国,陆杨,马水根和杀猪匠。
薛花花是趁着不注意偷偷和陆建国陆杨说的,喊他们留下来吃午饭。
陆建勋醒来外边已听不到嘈杂的说话声了,倒是有哗哗哗的水声,他穿上鞋子出去,陆建国和陆杨蹲在院坝外洗大肠,陆建国浇水,陆杨翻肠子,而薛花花在灶台前忙活,他喊了声妈,朝灶房走了两步,地面湿哒哒的,有些黏脚,薛花花让他出去,别在灶房转悠,“桌上有吃的,肚子饿就吃点,你建国叔他们忙着,不累的话就帮着打下手。”
苏小眉坐在灶眼边生火,而赵彩芝给陆建勋洗衣服去了,家里每个人都忙,陆建勋揉了揉酸疼的胳膊,好样的,好久没有酸痛的感觉了,野猪真的不好弄。
他舀冷水冲了把脸,抓起角落的铲子,把院坝被人踩得脏兮兮的雪铲了,问陆建国他们啥时候来的,迷迷糊糊听到有许多说话声,他太困了,也就没起来。
“听说你逮到头野猪,我赶紧跑来看看,活这么大,光听别人说野猪肉多好吃,自己还没吃过呢,我跟你妈说了,卖两斤给我。”陆建国单身撑着膝盖,弯着腰,瓢里的水像流水似的冲着陆杨的手,大肠这玩意,脏不说,吃起来总觉得有股怪味,有年他看薛花花在溪边洗这玩意,以为很好吃,回家让他媳妇弄了点来吃,混着菜煮的,难吃死了,连着菜都有股怪味,之后他就坚决不吃了。
陆建勋拉了个背篓装雪,笑着说,“我妈哪儿好意思收你的钱啊,你要吃拎块回家就是了啊。”陆建勋是了解薛花花的,人情世故特别好,罗梦莹寄零食来,她会分给猪场所有人吃,不像刘云芳,装进兜连糖纸都看不到她的。
“那不行,说了买就是买。”陆建国清楚薛花花的为人,但他不给钱的话村里肯定有闲言碎语,长舌妇们惹不起,还是给钱算了。
陆建勋好笑,“你要给钱就给钱吧,这年头,谁还和钱过不去啊,对了陆杨哥,听说你做队长了,昨天我看你说话,表情老神气了。”
陆杨被夸得不好意思,他哪儿算神气,都是被逼的,你好言好语和他们说,他们根本不会听你的,得装作很凶的样子,大家才会安静,队长的工作不好做,他算理解陆建国为什么不做了,他都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神气什么啊,比你差远了,听说你在部队是个小官了,咋样,比在生产队是不是强多了。”村里人不懂部队职位,只知道陆建勋比刚去厉害得多,是个官了,手底下管着人呢。
陆建勋撇嘴,“强啥强,还不是那样。”去之前斗志昂扬春风得意,去了才知没想象的美好,日子苦着呢,动不动就挨处分受惩罚,要不是觉得回家没面子,他都想偷偷跑回来种地算了,部队的人,性子直得很,道理都懒得和你讲,直接动手打,赢的人就是老子。
他去部队两天就跟人干了架,半个月挨了两个处分,这还是他打架打赢了的,没赢的处分比他严重多了。
都是些丢人的事,陆建勋不想提,“在哪儿都是为了吃饱饭有力气干活,你们养家,我们守卫国家,大同小异,没什么差别。”
这话从陆建勋嘴里说出来,别说陆杨,包括陆建国都忍不住多看了他眼,他以为陆建勋回来会满世界吹嘘自己在部队的光荣事迹呢,不成想如此谦虚,陆建国问他,“有没有去打仗?”
“没有。”陆建勋不想承认那次和敌军交战是打仗,几下功夫就把对方制服了,没什么技术含量,部队说他立了功,他自己没什么感觉,和想象中与日本鬼子斗智斗勇的情节差太多了,不过他看得明白,“不打仗多好啊,国家安稳,人民安居乐业,要打仗的话,吃苦受累的还是咱普通老百姓。”这是陆建勋最大的感受,国家不富裕,部队要自己开荒种地,打起仗的话,前线粮食不够,百姓在后边会更累更惨。
陆建国连连点头,看陆建勋的眼光有点不同了,能说出这番话,说明陆建勋真的成长了,他又问陆建勋,“那你说还会打仗不?”也不是想问什么,就想听听陆建勋怎么说。
“这不好说,国家有需要咱就冲,打不打仗得听从国家指挥,但看国际形势,应该没什么战争了。”边境偶尔有不太平,和前几年比真的好太多,而且国家实行包产到户,土地分给农民,接下来几年是大力发展农村经济的时候,至少会平静好几年。
国家慢慢强大,周围的小国哪儿还敢冒犯。
“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也这么认为的。”陆建国是男人,平时喜欢和人聊些政治大事,说起打仗,有人说肯定会继续打,巴拉巴拉说了大通自己的看法,陆建国觉得不会了,这几年国内局势还算稳定,政策也越来越好,真有战争的话,不可能没半点蛛丝马迹,陆建国又问了陆建勋几个问题,陆建勋的回答有理有据,听得陆建国连连点头,不时和陆杨说,“看吧,我说得对吧,国家稳定,收复香港台湾是早晚的事。”
马水根挑着水回来,猛地陆建勋没认出他,以为是陆建国亲戚啥的,打了声招呼对方就进了灶房,听薛花花和他说话陆建勋才回过神,要不是刘华仙闹事,薛花花没准就和马水根结婚了,他记得介绍他两认识的隔壁生产队队长媳妇,初春时节,天还很冷来着,她来找薛花花说这事,两人屋后说的这事,他觉得好奇,偷偷跟出去听她们说啥,就听到对方给薛花花介绍对象。
最初薛花花是拒绝的,说这把年纪了,结婚让人笑话,对方头上戴着顶草帽,声音有些粗,她劝他妈,“别人要笑让他们笑好了,过日子的是你们。”
“还是算了吧,德文他们都结婚了,我都做奶奶的人了”
“就这样你才多要为他们打算打算,你家德文好是好,就没醒事,干活不踏实,明文耳根子又软,把媳妇娘家贴得紧,不为这个家着想,至于红英她们,年纪小担不起事,这么多张嘴巴吃饭,养家的重担就靠你撑哪儿撑得起来,找个伴儿帮你分担多轻松啊,马水根没儿没女,你俩要是结了婚,不说别的,为了他以后老了有口饭吃他也会掏心掏肺对德文他们好,况且他又是劳强户,多的是粮食,他帮着你养孩子,总好过你自己累死累活啊”
陆建勋听得不爽,想冲过去骂对方来着,活不干,跑过来拆散他们的家,他有爸爸的,凭什么喊别的男人叫爸爸。
他躲在拐角,刚抬起脚,就看到他妈低头揉了揉眼睛,虽然没看清楚,但他知道他妈在哭。
“人家的粮食也是人家自己挣的,我哪儿好拖家带口的吃白食,再说德文他们也不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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