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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昨日事,归欢喜处,我们都需要自渡。  ——《记昨日书》    傍晚时分,闪电将夕阳驱逐出境,半明半暗的乌云也被劈得四分五裂。不多时,雨水倾盆而注,填满凹凸不平的地面,留下一个个水坑。    来来往往的大人对此避之不及,却被孩子们当成了游乐场所。    他们光着脚丫,在浑浊的雨水里嬉戏打闹,或是喊着“打雷啦下雨啦天上的雷公撒尿啦”,或是站在街头巷尾,扯一嗓子的“下雨收衣服喽”,全然看不出半点对这场雨的讨厌。    可拥堵的交通恨透了这种糟糕天气,尖锐的喇叭声和稚嫩的笑声吵得不可开交。    放眼望去,只有破旧的公交车可以置身事外。    它正喘着粗气,在专用车道上缓缓行驶,而后停在站台前,卸下今天最后一批沙丁鱼似的乘客。    林闻笛也是其中之一。    下车后,她脚步匆匆地赶路,雨伞刻意前倾,挡住三分之二的视线,只看得见脚下的路,以及雨滴在地上溅起的水花。    很快,她拐进了一条小巷。    巷道狭窄而悠长,两侧是一排排破旧的老式居民楼。    由于终日不见阳光,剥落的红砖墙上早已长满厚厚的绿苔,密密麻麻的电线也没什么精神,垂头丧气地悬在半空中,将本就拥挤的巷子压得更加低矮逼仄。    这里是这座城市出了名的闹市区,也是出了名的贫民窟。    从事特殊服务行业的女人们还站在门口招揽生意,空气里的香水味浓得化不开,本就刺鼻难闻,更别提和垃圾的腐臭混在一起了。    林闻笛习惯性地屏住呼吸,好几个月也没能适应日益糟糕的环境。    不过这样的日子快要结束了。    等拿到海洋馆的工资,她就能从这里搬走,换一个条件稍微好一点的房子了。    这个小小的盼头成了林闻笛贫瘠生活里唯一的精神支撑,让她这段时间不至于活得太绝望,也让她此刻的心情有所好转。    于是她把注意力重新放在回家路上,算好距离,经过麻将馆的时候换了口气,估摸着这次应该可以直接憋到底了,谁知这时突然窜出来一只流浪猫,打乱了她的计划。    它好像受了刺激,发疯似的乱跑,不仅撞翻了墙角堆积成山的垃圾,也撞破了被掩藏的秘密。    垃圾下面的女人渐渐暴露在空气中。    她背靠着墙,一动不动地垂头坐在地上,赤/裸着的年轻身体和满是污垢的石板形成鲜明对比,可惜淤青伤痕遍布全身,四肢怪异扭曲,就像被扯坏的木偶玩具。    这比突然出现的流浪猫更为可怕,林闻笛毫无心理准备,要不是借着紧握伞把来分散受到的惊吓,这会儿恐怕已经叫出了声。    这里发生的通常不是什么好事,她也没时间当善人,本想强迫自己移开眼,偏偏不小心瞥见了对方肩上的刺青,脚步猛地一顿。    被蔷薇拥簇着的“寒”字像是烙进了她的眼里,林闻笛瞳孔紧缩,没时间顾虑太多,赶紧脱下外套,盖在她的身上,发现她还有一点微弱气息后,下意识抬头环顾四周。    十月的秋天鲜少有这样的滂沱大雨,用力地砸在水泥地上,发出的杂音与生生不息的雷鸣融为一体,汇成炎炎夏日最后的不甘呐喊,声嘶力竭,又无济于事,如同那道在巷内来回张望的求助目光。    还真是雨弹光鞭欲杀人啊。    林闻笛逐渐冷静,放弃了找人帮忙的念头,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打算先把她送去医院,不料起身的时候衣角忽然被拽住,还以为人醒了,停下动作,又叫了一遍对方的名字。    “侯亭?”    和刚才一样,她的双眼依然紧闭着,但干涸的嘴唇微微翕张,似乎想说什么。    见状,林闻笛赶紧压低身子,忽略了若有似无的八音盒声,在一片隐隐作响的雷声中,仔细分辨着她断断续续的话,最后终于完整拼出来。    “他来找你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金属色的闪电劈下来,将整座城市照得毫无血色。    他来找你了。    自从昨天见到侯亭,这句话像是刻在了林闻笛的脑子里,一直挥之不去,就连上班也想着,魂不守舍的样子让旁人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    “笛子,你没事吧?”    说话的姑娘名叫温柔,是海洋馆的兽医,也是她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坐下后,生气道:“那群人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林闻笛拾回神,笑了笑,“有你在,谁敢欺负我。”    “那你为什么突然辞职,昨天不是还好好的么?”    为什么?    真实的理由不能说,林闻笛想了想,半开玩笑:“因为以前有个算命先生告诉我,让我最好别在一个地方待三个月,否则……”    “别说会招来杀身之祸,小心我打你!”    温柔猜她肯定会说些不着边际的鬼话敷衍自己,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还作势挥了挥拳头威胁她,性格倒是和名字沾不上一点边。    好在林闻笛已经习惯了她的“暴力”,脸上笑容不减,挽着她的手,多了几分认真,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补充完整。    “否则会招来像你这样舍不得我的人啊。”    这个回答在温柔的预料范围之外,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眼,没能说话算话,拳头还是落在了“始作俑者”的额头上,埋怨道:“喂,谁让你煽情的,犯规了!”    虽然她不清楚林闻笛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来没想过揭人伤疤,就算现在即将面临分别也一样,知道她不愿意多说,便换了个话题。    “那你真的不打算买个手机?以后我想找你怎么办?”    在这个上至大爷大妈下到三岁小孩都有手机的年代,她居然没有任何联络工具,也不参与所有社交活动,甚至一下班就消失,在旁人看来确实很是奇怪。    然而林闻笛现在依然不敢和她保证什么,只能抿着嘴唇,低下头。    见状,温柔了然,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安慰她,拥着她的肩,改口道:“算了,有没有手机不重要,反正这个世界这么小,有缘总会遇见,对吧?”    话里小心翼翼的期待和试探让林闻笛不忍心再继续沉默下去,终于松口,低低“嗯”了声,抬头时,眼睛里多了几分坚定。    “一定会的。”    温柔不知道这句保证有多少安慰成分,但还是释然一笑,拉着她最后闲聊了一会儿便工作去了。    没过多久,林闻笛也穿上脚蹼,和其他几位结束午休的潜水员一起入水。    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空气被暂时留在水面上,只有此刻她才能勉强有点安全感,一边清洗玻璃,一边想着侯亭的事。    可惜这种放松的状态没能持续太久。    水波荡漾间,林闻笛隐约察觉有人正在看自己,视线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    不好的预感在心头迅速升起,她立马紧张起来,环顾四周,寻找视线源头,这才发现刚才还拥挤不堪的人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去。    海洋馆里再次变得空荡荡,余下的万物全都笼罩在一片深蓝色的沉静中,像是偷来了海的颜色。    而海的中央,困着一个男人。    他坐在轮椅上,忧郁的光线把背景投得昏暗不清,以至于模糊了他的脸,唯一清晰的只有那双眼睛,如同无数黑夜孕育而成,漆黑无光,也不带任何生的希望。    这种几欲吞噬人的感觉林闻笛再熟悉不过了,好不容易平静的心脏再次不安跳动,如同逃跑那晚,剧烈得仿佛下一秒就能挣脱胸腔的桎梏。    他真的来找她了。    她没想到侯亭的话会这么快应验,压下令人慌乱无措的心惊后,立刻调转方向,往水面游去。    然而当她脱下潜水装备,正准备往外跑的时候,寂静的走廊上突然响起八音盒的乐律,诡异空灵,恍若地狱亡魂的窃窃私语,令人毛骨悚然。    绝望比恐惧更快占据林闻笛的身体。    她缓缓停下脚步,看着空无一人的四周,知道自己今天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了。    可温柔尚不知情,听见临时闭馆的广播,第一反应是林闻笛出事了,立马到处找她,本以为她至少会藏起来,不料她竟然就这样呆站在水池旁,好像一点都不怕被人发现。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快走啊!”    温柔赶紧跑了过去,语速极快地交代着:“现在后门没人,出去以后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跑,知不知道?”    “没用的,温柔。”    八音盒的声音越来越近,压断长久以来紧绷着的神经,林闻笛的眼睛重新聚焦,越过她的肩膀,望向走廊尽头,而后一点一点松开攥成拳的双手。    “他已经来了。”    就站在黑暗的入口处。    仅有的一束光止步于男人的下颌,看得见皮肤苍白,但依然看不见脸,顶多在电灯摇晃的依稀间,隐约窥见嘴唇的轮廓,唇色很淡,唇角的笑却是艳丽的。    绽放的瞬间,引人堕入深渊。    林闻笛的大脑里蹦出“终于”两个字,像是解脱,又像是自嘲。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又重新回到了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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