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寿阳郡主听了这话,浑身微微瑟抖,像被什么毒蝎子蛰了一般,匆匆地走了,甚至没有注意到裙裾绊了路边的一溜儿的一排小花木,竟像是逃逸似得。
张如绮愣在原地,轻轻绞了绞手中的帕子,娘亲自来在爹爹面前温婉淑良,如果今儿个她们只是来杀杀杜氏的风头,爹爹纵使知道她们来了杜府,也不会知道内里详情,可是眼下出了事儿,爹爹那边自然是瞒不住了。
娘亲是怕了。
杜氏听到银九说拦了寿阳郡主出府,对着夫君无奈道:“这汴京城里的妇人们就没有消停的时候。”
林承彦握着杜氏的手,笑道:“夫人总是有法子的,可不能辜负了你当年惫赖小娘子的名声。”
杜氏见夫君提起年少时的名头,微嗔了他一眼,面上也浮了笑意,“不过是碍着张子瞻,先前给她一点脸面罢了。”又有些惋惜道:“也是子瞻的女儿呢,性子竟养的这般刁。”
林承彦道:“近年来朝事多仰仗子瞻兄内外上下调度,想来在女儿的教养上有些疏忽。”
杜氏打断道:“他自己都没有时间去关照女儿,也怪不得我们不看他的面子了。”
“言儿你揣度着办吧,等丹国与赵国联姻的事办成,我们便回真定府,近来西北边境颇不宁静,巍山兄来信说延安府、太原府年初以来频频受侵扰,我们怕是得早些回去部署。”
陈巍山时下正任河北、河东宣抚使,林承彦虽任与丹国接壤的镇州、定州和高阳关三路禁军的都部署,但是因着杜氏与丹国的关系,东北边境一向平静,是以时常统率手下的云翼禁军前往延安和太原府襄助。
杜氏有些忿忿不平地道:“明远伯府上的嫡子沈令毅不是庆州、汾州的都部署,眼下又出了事,京里头官家就不知道吗?”
林承彦安抚了下夫人的情绪,“永庆军那边一直报喜不报忧,上头有明远伯和太后压着,地方官吏谁也不敢将折子递到御前,沈太后原先对你我就有些提防,此事不宜宣之你我之口。”
杜恒言一想到明远伯府惹得烂摊子,心里就异常不得劲,明明沈家先祖沈顺宜是太祖、太宗朝赫赫有名的三司使,主管赵国财政大权,后代却做起这等子窝囊事儿来,想到西北的拓跋家近些年来一直阳奉阴违,虽对官家俯首称臣,也上贡马匹,但是该抢掠的时候,一点都不顾忌,郁愤道:“西北那一块硬骨头就这般留着,迟早生祸端。”
林承彦摇头,“言儿,自来福祸相依,你我二人尚且也要留退身之所。”
话说到这里,杜氏也只长吁了一口气,不再开口。她参与了赵国宗室诸多隐秘之事,且中宫皇后自来与她不容,一旦官家百年,她和承彦及膝下子女,怕是都得避祸。
旁人看她和承彦圣宠在渥,不知他们也是躺着黑水过河,看不见脚下的石头。
林承彦揽着夫人的肩往门外走,轻声笑道:“夫人莫忧,人当及时行乐,快去前头当你的惫赖小娘子吧!”
杜氏笑了笑,“若不是为倾儿铺路,我也犯不着回京费这些心思。”
林承彦点头道:“既是她合你的眼缘,多看顾些也无妨!”
林承彦说的理所当然,丝毫没有因为夫人的任性而趟这一趟浑水的不愉快,杜氏默了半晌,轻声道了句:“谢谢你,夫君。”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一直心甘情愿地做她的后盾,从不会阻挠她任何有违规制的脚步。
林承彦只是笑笑,面上竟是年少时的青涩,杜氏瞥了一眼,低头抿唇,压下了笑意,往花厅里去。
此时花厅里头,女眷们三三两两地喝着茶,聊着天儿,林府有一个善点茶汤的宫女,是杜贵妃为了助兴,特地从宫里头送来的,此时正在一一为女眷们点着茶汤,小娘子们皆惊叹不已。
只见她将茶饼碾碎,放置碗中,待水微沸初漾时即冲点入碗,用一根金藤萝花茶筅迅速打击,不一会儿便露出了洁白的沫饽,一朵玫瑰花便盛开在茶碗中。
萧蓁儿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冲茶可以冲出一朵花的,忙对那宫女道:“改明儿你可得将我教会了,不然,我就求你们贵妃娘娘,将你赐给我带回丹国去!”
那宫女倒也不惧怕,露了一口小贝牙:“小娘子喜欢,是奴婢的荣幸!”
魏三娘子见这丹国的小娘子性子直爽,笑道:“还有一个法子,萧小娘子不用学,朱阑也不用走。”
萧蓁儿好奇道:“哦?还有这等法子?你倒说说!”
魏三娘子眼珠儿一转,笑嘻嘻地道:“萧小娘子嫁给我们赵国的小郎君,可不就两全其美?”
这话一出,花厅里便是各家夫人们都忍俊不禁,纷纷都对徐氏道:“你家三娘,真是个爱淘的!”
徐氏谦虚地应道:“可不是,哪像是在汴京城里头长大的小娘子!”
花厅里头正闹得欢,诸人便见寿阳郡主母女去而复返,面色沉得像乌云一样,也都故作看不见,只瞅着那宫女的手,一个个宛如在观看珍品一般虔诚,寿阳郡主这一回没有再往主座上去,只挑着挨着门口的一张椅子坐下了,无意识地转着手上的玉镯子。
母女二人与这花厅里的喧闹格格不入。
这么一会儿,许多人都知道,是张家小娘子爱娇,出手没轻没重的,惹出了这么一桩祸事。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夫人,低低叹了一句,“可不和前头的那一对像全了!”
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花厅里的夫人们都知道说的是前肃王府的昭成郡主,同样是亲王府的郡主,同样看上了一个小郎君,便不管不顾地要下嫁,前头昭成郡主看不上杜将军的原配,百般欺凌,现在寿阳郡主也看不上张丞相少年时的心上人。
同样也是生了一个行事骄纵,没有轻重的女儿。
只不过,杜将军原配所生的女儿,正是张丞相的心上人,说起来,还是杜恒言与“宗室郡主”这四个字犯冲!
被众人同情的杜恒言,刚一在回廊上露面,寿阳郡主便看见了,只装作不知。
杜恒言瞥了寿阳郡主一眼,心里也想不明白,明明在十多年前,她就告诉过寿阳郡主如何取得夫君的心,为何这么多年了,她竟还对自己有执念?
杜恒言往花厅里看去,见各家小娘子都在,笑道:“原本是想着多年不回京,喊诸位姐姐妹妹和婶子们聚一聚,不想竟闹出这般事来,二十多年前,我和诸位夫人尚在闺阁中时,对这落水的戏码便屡见不鲜,不外乎是小姐妹爱淘,族中长辈不同意婚事,不得不出此下策,我许多年不回京,不知道京中趣事,不知道这一回落水是为何?”
杜氏一下子便将此事定义为蓄意为之,并不是她偏颇,而是她府中的亭台楼阁都新修葺过,不存在年久失修,怎地好端端的人就能从水榭里掉下去,还一次下去了四个。
魏三娘子听杜氏说这出戏码屡见不鲜,小团脸上露出了一对小酒窝,被娘亲徐氏瞪了一眼,忙拿绢帕出来掩了嘴。
夏夫人、甘夫人面上都有些尴尬之色,甘夫人不着痕迹地捏了女儿的手一下,甘以芙立即内疚道:“林夫人,都怪我没站好,一时情急又拉了絮儿姐姐和元珊妹妹。”
夏元珊见甘以芙如此作派,干巴巴地道:“不怪甘姐姐,是我自己没有站稳。”
张如绮急得面上通红,明明是她没有站好,现在都说没有站好,她若再说自己没有站好,未免显得蓄意为之。
杜氏笑了,“哦,这么说,是诸位小娘子自己不爱惜性命,一个个要往我林府的湖里跳?还是我这湖里藏了什么宝贝,你们都想下去一饱眼福?”
“噗嗤”一声,魏三娘子终是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杜氏没有在意,看向张如绮道:“张小娘子怎么说?”
“甘,甘姐姐蒙住了我的眼睛,好一会儿,我猜出来是她,她还不放手,我眼睛里就进了沙子,疼得慌,正准备让女使扶着我去洗洗眼,一不小心绊了脚,就往前头栽去,我眼疼,也没看清撞到了谁,然后就,就掉入了湖里!”
她只好自己眼疼,什么都不知道。
甘以芙急道:“我看如绮妹妹爱笑,就过去逗逗她,并不是有意往她眼里揉沙子!”顿了一下,觉得自己撇的也太明显,又道:“不知道如绮妹妹彼时眼睛不适,多有得罪。”
却是将球一下子又踢给了张如绮。
一直默不作声的寿阳郡主,一边摸着手上的镯子,一边闲闲地开口道:“我少时体弱,很少参与汴京城中小娘子们的宴会,不知道小娘子们这般年纪,便可以有如斯的手段和胆识,今个倒是见识了。”
寿阳郡主又望向杜氏,“事情已经这般清楚,不知道林夫人看明白没有?”
张丞相和户部尚书甘甫属不同的阵营,寿阳郡主对上甘夫人,也丝毫没有压力。
徐氏打着回圜道:“这样看来,不过是小娘子们一时大意,都没有站好。”
其他的几位夫人也都附和。
杜氏点头笑道:“按照几位小娘子这般说的,甘家小娘子蒙了如绮的眼,如绮推倒了甘家小娘子,甘家小娘子推到了元珊和絮儿,如此说来,元珊和絮儿不过是无妄之灾,好在元珊已并无大碍,倒是絮儿尚在厢房里躺着。事情发生在我的府上,我有义务给诸位一个真相,至于如何处理……”
杜氏沉吟一下,又道:“絮儿虽是我的义女,不过此等性命攸关之事,我倒不好代她拿主意,其余寿阳郡主、甘夫人和夏夫人如何解决,便是你们私下的事,我也不便参与。”
杜氏这般理清楚,便是张如绮和甘以芙两人私下闹得不愉快,借故在她的府上生事。
甘夫人和寿阳郡主都冷青着脸,今儿的事情一旦传出了杜府,张如绮和甘以芙在汴京城的名声便毁了,玩闹之间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可以闹到致人于险地,这般不分轻重、不存仁心的小娘子,谁家敢娶回家?
有这胆识的,那真是嫌一家老小的命忒长了!
张如绮急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手上的帕子被绞的都抽了丝,“我,我真的是眼睛疼。”
甘以芙想说,她真的是没站稳,但是周围冷寂的空气,让她忽然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顾言倾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床前坐着一个人影,熟悉的伽南香侵入鼻子的时候,顾言倾的心微微跳了一下。
“你怎么还在?”
沈溪石苦笑道:“等着你回话呢,我问的问题,你还没给我答案。”
顾言倾抿了唇,默默望着沈溪石,半晌道:“藿儿呢?”
“腹痛,喝了不干净的茶水,我让她下去歇着了。”
顾言倾“哦!”了一声。
沈溪石望着顾言倾苍白温热的脸,并不准备给她躲避的机会,“倾儿,我们成亲可好?”
顾言倾眸子微微转动,发现沈溪石的眼睛又明亮又暗寂,像在寒风里摇晃的烛火。
“你我已多年没见,你认识的,不过是六年前的顾言倾,爱笑爱闹,可是,溪石,你不认识现在的我,我们中间有六年的鸿沟,我也不认识现在的你,你无法想象承恩侯府的嫡女是如何沦落为街头小商贩,我也无法想象沈家庶子是如何成为赵国权倾一时的沈枢相。”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有些喘不上气来,又闭了眼,默息。
沈溪石唇角勾了一点讥讽,为了赶走他,她连“庶子”这两个字都说出了口,她明明知道,他最忌讳别人提起他的身世。
“阿倾,如果我能重新认识你呢?”
“二十年来,我只生了这么一点执念,万一哪一天我运气不好,埋入了坟地,希望此生尚能有可以眷恋的人和事。”
他说的悲凉,顾言倾心上像有小虫子在啃咬一般,明明她的话已经说的那般不留情面,为何沈溪石还没有愤走。
沈溪石盯着顾言倾微微颤动的睫毛,想到林叔父教他的话,退一步,息妇就没了!
他苦寻了这么多年,脸皮这种东西,算得了什么。
两人便这般僵持住了。
门外杜氏听女使说言倾醒了,原想进来看一眼的,掀了帘子,见溪石站在床前,言倾闭着眼,只是苍白的脸上红彤彤的,心里便有些了然,又悄无声息地放下了帘子,退了出去,嘱咐门外的女使,不要进去打扰。
到了回廊下,诗诗问道:“夫人,这一回,您说沈大人能不能成?”
杜氏笑道:“一回不成,不是还有二回,絮儿心里也不是没有他,只要他坚持,总会成的。”
诗诗叹道:“真是风水轮流转,六年前,沈大人还嘴硬,说什么娶妻当娶贤,现在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可不是,这六年,我约莫收了溪石七八十封信吧,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就是笃定言倾给我藏起来了,若不是我回想了当时除了你和紫云,不会再有知道底细的人,还真给他诳过去了!”
杜氏说着又叹道:“不过话说起来,即便是絮儿点头同意了,这桩亲事想成也不是容易的事。”
一句话说得诗诗也垂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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