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到了南熏门的时候,依着顺序停下来接受察看,藿儿时不时地往外张看,“主子,这儿的城墙都比益州的威武很多,你看那城墙上头的一座座狮子,雕的多像啊!” “主子,你看,那是不是丹国商人,打扮的真奇怪!” 顾言倾心里想着事儿,她不明白为何沈溪石取了和她名字相似的字,随着藿儿的手指看去,看到了“南薰门”三个字,南薰门,上一次她离开汴京城,也是从这里出去的。 她扮作伺候杜姨的女使,替杜姨抱着一个十分可爱的铜錾花瓜棱手炉,杜姨见她喜欢,便送给了她。 其实,她喜欢那手炉,并不是因为它外形可爱,而是因为诗诗姨忘带了小手炉的棉布套子,炭火热的她手心都发烫,而这烫感好像可以抵制马车外头所有的风寒,可以抵制住顾家那场大火还弥漫在汴京城的烟熏味儿。 “让开,让开!”马车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嚣,接着便是一阵马蹄声奔驰而过,刚下过雨,道路上有些泥泞,他们飞奔一般过去,马蹄倒溅飞起来许多的泥,惹得站在候着过城门的人不由咒骂起来。 只是待看到马后拖着的人时,一个个都不敢吭声了,顾言倾见先还闹呵呵的藿儿,忽地一脸惊惧,好像看见了什么惊悚的东西,也不由看了过去。 便见沈溪石打着马飞过去,身后跟着的几位随从,还是先前他们在驿站遇到的人,顾言倾本正好奇藿儿怕什么,便见飞疾而过的马后面还用绳子捆着三人的双手,让他们跟在后面跑。 三人都已经在淤泥地上滚成了泥人。 有两个尚可过一会挣扎着起来跟着跑,另一个似乎一直就没起来过,完全是在地上拖拽,顾言倾发现,是他的腿断了,伤口许是新伤,又因不断在地上撞击,是以一直汩汩地流着鲜红的血。 纵使伤口处已是一层厚厚的淤泥,可是那泥好像都变成了红色一般。 在四周忽然静若寒蝉的氛围中,顾言倾竟诡异地发现,她竟然一点也没觉得害怕,,显然这三人,是沈溪石在排查驿站时所要找的案犯。 需要动用赵国的枢相亲自出马,自然不是一般的小案子。 “主子,这沈枢相好凶残,为何那魏国公府的小娘子还非他不嫁?”藿儿往马车里缩了缩,有些胆寒地道。 “藿儿,休要妄言!” “顾小娘子,一会儿进城以后,我先送你们到住的地方。”郁正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马车边儿上,隔着车窗道。 顾言倾垂眸,缓声道:“多谢郁公子好意,不劳烦了,我和藿儿一会另雇了车马过去便可以了,郁公子还是先送货物要紧!” 郁正清不由看向了那支了一点起来,尚放着猩红的毡布帘子的车窗,他好像都可以想象出来顾絮说这句话时淡漠的表情,手慢缓缓地捋了下缰绳,“顾小娘子不必客气!” “不瞒顾小娘子,家父准备在汴京城置几处宅子,我此趟的目的,并不是押镖,不过和顾小娘子一样,是顺带着罢了,送货的事自有负责的人安排。” 藿儿悄声对主子道:“主子,不如还让郁公子送吧,奴婢怕京城里的人欺生。” 顾言倾摇头。 藿儿见主子主意已定,便对外道:“我家主子已有安排,谢过郁公子好意。” 顾言倾并不准备让郁正清知道她的住处,她在益州待了六年,除了慕庐的人,很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她外出一直戴着幂蓠,遇到郁正清的那一次,实属意外,今个来京城以后,她与过去那六年就要告别了,杜姨说她暂时不能露了身份,怕有心人谋害。 顾家的那一场火灾,至今都不明不白的,也不知道真的是上意,还是有人借机报私仇,无论是哪一种可能,起因都是她带着顾家人与沈溪石有了牵扯。 而能撬动四大开国侯府之一的顾家的幕后之人,定然有着非同寻常的身份。 这六年里,她杜绝了一切可以获知汴京城中事迹的可能,而沈溪石,更是一个不能再碰触的禁咒。 如果现在,以沈溪石的身份还可以居于高位,那么当年顾家的寂灭,当真只是权欲之争的牺牲品罢了。 这个世界的凉寒,早在六年之前,顾言倾便已深体其味,眼下即便知道真相再荒唐,她也好像可以受得住了。 见顾家小娘子执意,郁正清也不好再说什么,等进了城,看着藿儿下去雇了马车,将两人的行李从车队中搬了出来,眼看着她们往汴河大街去。 这一批货物既是已经到了京城,无论是慕庐的人,还是镖师们都急着快些送货,好松快松快。 郁正清拗不过众意,跟着众人将货物一一送给指定的布匹绸缎庄子。 等他安排好的时候,顾小娘子主仆二人已经彻底没了踪影。 *** 汴河大街上的沈府门口,守门的小厮见主子回来,忙上前去牵马,自有内院伺候的安排妥当了热水饭食。 沈彦卿前脚刚回来,裴寂也匆匆进府,“相爷回来了吗?” 守门小厮道:“裴爷,相爷刚去了主院!” 等沈彦卿换了一身家常的圆领皂袍出来,隔壁匆匆划拨了几口汤饭的裴寂马上放了筷子,抹了嘴过来禀道:“主子,张相让小底转述于您,他的意思是,这件事不宜公之于众,以免引起丹国商贩的慌乱,等丹国使臣到了再议。” 沈彦卿听了,微微嗤了一声,“丹国使臣?”这么多年了,张丞相还在用着各种理由想见耶嘉郡主,想来,镇国大将军林承彦和张丞相又要有一番恶斗。 当年张相还随着陛下在潜邸的时候,便看上了杜将军府上的言小娘子,不想言小娘子幼时跟着娘亲在老宅居住,毗邻而居的恰是林相爷家的小衙内,二人可谓青梅竹马,张相略败一筹。 后来张相娶了楚王府的寿阳郡主,杜恒言跟着时任鸿胪寺卿的夫君到了丹国,机缘巧合之下,被丹国的北院大王收为义女,敕封为耶嘉郡主。 以前他还同情过张相,可是等阿倾生死不明以后,他偶尔也想,至少,张相还知道耶嘉郡主好好地活着。 张相时不时还可以厚着脸皮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见耶嘉郡主。 不过眼下因着丹国真金部落细作在汴京城中刺杀赵国大臣,两国的关系岌岌可危,这一回耶嘉郡主带着丹国的贵女来赵国联姻,怕是汴京城中潜藏的丹国、高丽国、吐蕃诸邦、西州回骼的细作们都蠢蠢欲动。 沈溪石正在琢磨着如何将丹国的细作们揪出来,管家许伯过来禀道:“主子,今儿个景阳侯府世子送了信过来。” 沈彦卿接过来,撕了封蜡,展开看了一眼,便扔在了地上,还用脚狠狠地踩了两脚,他刚沐浴,换上了家常的软缎千层靴子,踩了两下,信笺不过皱巴了一些。 一旁的裴寂偷偷瞄了两眼,便吓得收了眼,小世子知道魏家逼婚的事儿,字里行间都是幸灾乐祸,说这回他得叫自家主子姨夫了,还让自家主子准备好给小辈的见面礼。 见主子面色不虞,裴寂轻声道:“主子,不然小底带人将小世子揍一顿?” 沈彦卿瞪了裴寂一眼,转了转拇指上的祖母绿扳指,淡道:“我出去走走,不用跟着了!” “哎,主子,主子,氅衣!”裴寂喊了两声,沈彦卿还是只着了单薄的圆领皂袍去马厩里牵了马骑上走了。 裴寂无奈地把地上的信笺捡了起来,小世子还教自家主子要疼惜晚辈,越看越觉得这景阳侯府的小世子真是没脸没皮的,可是说来也怪,满汴京城里头,还就小世子能入得了自家相爷的眼。 看来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许伯看着院子里的光秃秃的树枝尚被北风吹得咯吱作响,忧心地道:“小裴啊,纵然主子身体好,可是这都要落雪的天了,主子穿的这般单薄就出去,着了风寒就不好了,主子脾气有时候是难以捉摸一些,但你作为主子的侍从,该劝诫还是要劝诫的。” 裴寂是由许伯一手拉拔大的,许伯一说,他便红了脸,“许伯,是寂儿没有做好!” 这边沈彦卿骑马直接往汴河大街上去,已经子时,更夫敲了三下铜锣,“哐当,哐当,哐当”,沈彦卿右转进了西云大街,快到那一片废墟时,马儿便自觉地缓了下来,沈彦卿跳身下马,放了马儿自己去溜达。 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踱到了原先的侯府大门口。 两座石狮子虽有些破败,却依旧耸立在两边,承恩侯府的门匾早在那场大火中便烧没了。 那儿,曾经是身为庶子的他,无法企及的地方。 现在,依旧是尚活在世的他,无法碰触的秘境。 三天三夜的大火,所有的富丽堂皇,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化为了灰砾,他在顾家岚云阁的方位没有找到顾言倾的尸骨,他便一直相信顾言倾其实还活着。 一弯月牙儿挂在天上,清冷冷的,顾言倾沿着曾经的岚云阁、嘉晖堂、凌浦院,一点一点缓缓地走,这条大街,顾侯府占了三分之一,大火后连一间可以遮风挡雨的窝棚都不再有,连乞丐都不会在这些残垣断壁里落脚,只有夜猫和小野狗在这里翻食着什么。 也许,是没有清理干净的尸骨吧。 顾言倾有点儿自嘲,她竟然一点儿也不怕。 这里是埋葬着她在这个时空头十三年最亲的人,没有糟心的小妾姨娘,没有庶子庶妹,阿翁宽厚,阿婆慈和,二叔和二婶每每帮她想着法子躲开爹爹和娘亲的责罚,阿兄风流倜傥,已经在议亲,阿姐也是豆蔻年华丰姿绰约的少女,还有软糯的让她现在一想到心都要碎了的小安川,天佑九年,小安川才四岁,常常在她下学后,跑来岚云阁和她闹着说:“阿姐,安安想吃软软香香的糕点!”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一夜的惨烈便一一从眼前闪过,顾言倾甚至不明白,她是人还是鬼? 她一定要为顾侯府一百多位亡魂讨一个公道! “阿倾!” 沈溪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在废墟上痛哭的女子,三两步飞奔了过去,紧紧地箍住了顾言倾的肩膀,“阿倾!是你!” 顾言倾泪眼模糊中,看清楚了是沈溪石,眼里闪过慌乱,但是仅一瞬间,相遇的悸动便被侯府的冤屈压了下去。 顾言倾一脚跺在了沈溪石的右脚上,沈溪石吃痛松手的当儿,喊了一声:“我已是厉鬼!”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在顾家百位冤魂下,我早已是残喘在人间的厉鬼,沈溪石,再见,你还是你,我已不是我。 藿儿夜里睡得迷蒙蒙的,忽然听到院门好像响了一声,忙惊坐了起来,随手披了件棉衣便往院里去,恰见自家主子魂不守舍地从院里进来,脸上红扑扑的,还在喘气。 “主子,您出去了?” “嗯,起来看月亮,睡吧!”顾言倾扶了扶因逃跑而有些松散的发髻,还好上头的簪子还在,解了氅衣递给藿儿,自个往屋里去。 藿儿手触到氅衣的那一刻,温热的手微微僵了一下,氅衣上浸着的冬夜的寒气,让藿儿彻底清醒了过来。 藿儿看着主子疲累的背影,也没敢多问,只是暗怪自己睡得太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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